凌云破伫立在水族馆走廊的尽头，面前是找错了的水槽。

他的手指轻轻贴在终端屏幕上，目光紧紧定格在那简短的 “没有” 两个字上。

只有一个词，没有任何标点。

却仿佛有着无形的力量，似微风轻拂平静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而后又悄然无息地，将他心底那块压抑已久、沉甸甸的巨石带走。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从问出那个问题后，便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此刻微微松懈了下来。

仿佛有什么一直束缚着他的东西，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彻底烟消云散。

究竟是因为自己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那个长久以来萦绕在心头的难题，还是因为终于等到了凌月影的回应？

他只知道，月影的答复是他期盼已久的答案。

耳边传来水流低沉的咕噜声，眼前水槽里，一条鲨鱼正缓缓游动着，鳍尖轻轻划破水面，优雅而孤独。

凌云破的视线再次停驻在那条鲨鱼身上片刻，低声开口：

“再见，我得去找他了。”

这条路已经延伸到了尽头，前面再没有路了，他只能沿路返回。

水族馆的布局对他来说实在陌生，曲折的走廊和错综复杂的展区让他迷茫无措。

在和月影聊过之后，他的脚步没有来时那么来时那么匆忙了。

凌云破沿着来时的路线返回，一边走，一边留意，试图找到其他通路。

他再次穿过那些海洋生物的展区，这次他不由得多看了它们几眼。

第二次穿过水母展区，透明的水母还是那样如云雾般漂浮，轻盈而梦幻，凌云破并未为这炫目的美景停留。

紧接着展区是海龟的领地，几只海龟笨拙地划动四肢，不紧不慢地在水底游动。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只海龟身上，脑海中闪过难以捉摸的熟悉感。

他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些展区都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过，这毕竟是被重铸后的精神图景，里面融入了自己的记忆，倒也说得通。

他甩开回忆，继续前行。

他又穿过热带鱼展区，五彩斑斓的鱼群在水中游动，在灯光下闪烁着光芒。

这次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刹那间，小时候在中心方舟水族馆的场景如潮水般在脑海中浮现——

月影站在他身旁，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鱼群，尚小的手贴着玻璃，指尖轻轻敲击。

心中涌起的回忆带起了一股莫名的情绪。

凌云破他伸出手，想要像记忆中的弟弟那样触摸水槽的玻璃，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他犹豫了一下，收回了手，转身离开。

比起在这里沉浸于回忆，浪费时间，还是尽快找到月影，找到月影希望他找到的真正答案更重要……

他辗转于各个展区，脑海中的似曾相识感愈发强烈，可他一刻也没有停歇。

终于，被他发现了一条没有走过的，长长的黑暗走廊。

凌云破迈入黑暗，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两侧空荡的水槽毫无生气，只有水泵发出低沉的鸣响。没有光亮，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压抑感，他继续前行。

走廊尽头，一抹蓝光若隐若现。他加快步伐，几乎是小跑着冲出黑暗，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高达三层楼的巨型水槽赫然出现在他面前，气势足够恢宏。

他走近一看，里面游动着一条孤独的鲨鱼。他一眼就看到，这条鲨鱼的鳍上有一道非常明显的划痕，再看背景中的水草，稀疏又暗淡，和照片里的景象简直一模一样。

这一刻，凌云破的心跳陡然加速，经过这么漫长的寻找，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迅速拍下照片，发给凌月影：「我找到了。」

静静等待着月影的回复，凌云破站在水槽前，不由得观察起这条让自己好找的鲨鱼来。

第一眼看去，这条鲨鱼威严而沉稳，长着一张令人敬畏的脸，鳞片在蓝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泽。

然而，当它试图转弯时，却笨拙地撞上了水槽的玻璃，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响。

泳技好差？明明是鱼……

凌云破伸出手指，想隔着那冰冷的玻璃触摸它，却在半空中停住，摇了摇头，笑了笑收回手，心里默默想着：今天我怎么也变得这么孩子气了。

虽然长得威风凛凛，仔细一看却满是伤痕呢。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看凌云破迟迟没有动作，凌月影发来了提示。

「那你知道我在哪里了吗？」

凌云破回过神来，他集中精神，试图感知对方的精神力波动。

然而，这个水族馆图景毕竟是月影创造的，仿佛有其他力量屏蔽了他的精神力探寻，他几乎感觉不到凌月影的存在，遑论他的具体位置。

还是得用最普通的办法。

凌云破环顾四周，试图从水槽的位置推测凌月影的所在地。

他抬起头，观察水槽的整体结构和周围的环境，目光最终锁定在再上一层若隐若现的观景平台。

原来是在高处，终于……找到了。

现实中的习惯一下涌了上来，凌云破下意识地调动精神力，双脚缓缓离地，整个人如羽毛般轻盈地漂浮起来。

与此同时，凌月影正坐在高层观景区的环形沙发上。

银发在水槽投下的蓝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眼前巨大的水槽。

这个观景区，视野绝佳。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水族馆内最大水槽的全貌。

水槽高达三层楼，虽然里面也养着其他海洋生物，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条兀自游动的鲨鱼。

他看着那条鲨鱼在水中游来游去，时而加速，时而减速，时而上升，时而下潜，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休止的巡游。

凌月影已经在这里坐了将近两个小时了，他再喜欢鲨鱼，心情也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无聊。

他托着下巴，目光散漫地扫过水槽，脑海中想象着如果自己像那条鲨鱼一样，整天在水槽里来回游荡，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么想着，凌月影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突然觉得，这条看似自在的鲨鱼，就像是被困在一个巨大的牢笼里，永远也无法逃脱。

他故意让凌云破在这偌大的水族馆里四处迷路，给他出了这么个难题，自己倒也在这儿上枯坐了两个小时。

已经不知道是在折腾他，还是在折腾自己。

一个身影从下方缓缓升起，凌云破稳稳地落在平台上。

“我找到你了。”

凌云破说道，他的声音中夹杂着终于找到月影的欣喜，还一路寻来的些许疲惫。

凌月影看向凌云破，站起身，脸上浮现出淡淡笑容。

“你比我想象中要快。”

凌月影轻柔的说话声，此时落在凌云破耳中，竟比平时还要悦耳。

“说好的适合我休息呢，感觉好累。”

“明明是你找得太急了，我特意布置那些漂亮的展区，是给你慢慢逛的好不好？”

凌月影伸手拉住凌云破的手腕，拉着他一起走到观景台的环形沙发旁，随后两人并肩坐了下来。

“所以，”凌云破开口问道，他的声音中隐含着探寻，“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喜欢鲨鱼。”

凌月影望着玻璃水槽里那条缓缓游动的鲨鱼，眼神中流淌过复杂难辨的情绪。

“我没回答，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他留给了凌云破侧头的一瞥，

“也许是因为它看上去很强，仿佛能自由自在地去往任何地方吧。”

其实凌月影对鲨鱼的习性了解并不多，但这不妨碍他喜欢看它。

凌云破适时地听出了他话里的其他含义：

“我知道你想去地面，但还是不行。对不起，我这样是不是让你很讨厌？”

凌月影听到哥哥的回答，沉默了片刻。

“你问我，有没有因为不让白希临做我的哨兵而记恨你……我说没有。”凌月影扯动嘴角，声音中的情绪无比复杂，

“可那之后，你又是不和我精神结合，又是不让我去地面……我已经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提出做我的专属哨兵了。有没有我在你身边，其实对你来说都一样吧。”

凌云破闻言，急忙握住他的手，将掌心覆上弟弟手背。

“不是的，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凌月影转头看他，眼神冷淡，语气也不自觉地尖锐起来：

“重要？可你并不需要我在你身边。既然你不需要我，为什么要让我做你的向导？还是说，你只是因为太讨厌白希临了才这么做？”

“世上没有人比我更需要你，不管是白希临，还是其他任何人。”

凌云破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迎上他的眼睛，

“我只是不能冒险，不能忍受会有任何失去你的可能。”

他的声音真挚，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掌心传来凌月影微凉的温度。

他回想起听见凌月影答应别人做他的哨兵时的情景，那一刻，他心底涌起的那股强烈的、扭曲的情感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如此无法忍受会有别人做凌月影的专属哨兵。

他无法想象，凌月影会和别人建立精神链接，会和别人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会和别人一起战斗……一起生活。

他无法接受，凌月影的身边，可能会出现一个甚至好几个，比自己在他心里更重要的人。

所以他不顾一切地提出了想成为月影的专属哨兵，马上进行了匹配度测试。

毕竟，成为月影的专属哨兵后，只要自己不同意，他就无法和其他人再建立专属关系了。

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是对的。也许太冲动了，但那时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对失去月影的恐惧。

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水槽。

水槽里的鱼儿，依旧在无忧无虑地游动着，它们不知道在它们的世界之外，正有两个人在为了彼此而纠结。

“你总是把我想得很脆弱，明明自己也总是逞强，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紧绷着自己……”

凌月影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如果不努力的话，人类会被感染体打败的。那样就保护不了你，还有智能城了。”

“说得好像你一个人不努力，大家就活不下去了一样。之前几十年，智能城不也好好的？”

凌云破的回答没能让凌月影的满意，他转过身，面对着凌云破，双手扶在他的脸颊两侧，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那如果末日又来了，世界就要毁灭了，你准备做什么？”

凌云破没有犹豫，脱口而出：

“去找你。”

“找我有什么用，不先找水和食物吗？还是自己先活下去比较重要吧~”

“哪怕末日到了，我的生命也仍然需要月影……就像需要水、食物、氧气一样。”

凌云破移开视线，说完这句让自己都觉得肉麻的话，不再去看凌月影的眼睛。

在水族馆投下的蓝色阴影里，凌云破的余光无法清晰地看出凌月影的表情中的情绪。

他也不知道，凌月影此刻在想些什么。

他听到凌月影说。

“……不用去找我也可以。”

凌云破赶忙抬头，以为他还在赌气，急忙握住他的手，想解释什么：“我……”

“不需要找。”凌月影重复了一遍，打断了凌云破的话。

他起身站到凌云破面前，俯下身靠近他，伸出手，轻轻地环住了他的后背。

“……因为那个时候，会在一起的。”

小小的两人，藏身于水族馆投下的蓝色阴影，紧紧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