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拉过地形图，一手将药递给楚越。

楚越看着那表面微微冒着热气的药，实在是不想喝，加起来大概喝了一个月的药，从里到外都腌入味了。

他接过药，见李卿暮神情专注，盯着地形图看，于是随手将药搁在身后花台上，企图蒙混过关，“殿下，你那天说，城破只是早晚的事，点醒了我。

“我后来一直在想，北境易守难攻，天气严寒，即便辎重未跟上，也不会如此快连丢十三城。”

楚越微微俯身，靠得离李卿暮更近了些，缠着薄纱的手指在地形图上滑动，“你看，断刃山与雾海是我朝北境第一道防线，紧靠此处的流霸城与星雪城间仅有悬索桥相连，云港城处于雾海之上，暂且不计。

“后有峡谷，位于流霸城后方的棘骨城基本人去城空，大量百姓流向了流霸城和幽歌城。再往下，便是由苍澜城、铁武城、听野城、踏周城和焰心城组成的五城联盟，到此处，北境应当无坚不摧。”

可是，突厥冲破了五城联盟，扫荡了五城身后的林城、月城和醉鹤城。

楚越认真想事情时习惯性皱眉，此时他神情严肃，眼中、心中都只有面前的北境十三城，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与李卿暮挨的极近，俨然超出了君臣间的界限，“五城后便是澜江，这是北方最重要的水源……可惜，也丢了。”

语气中难掩失落。

自楚越的手放在地图上的那一刻，李卿暮的眼睛就定在了上面，思绪也都缠绕在若近若远的体温上。

他僵着身子，听着楚越在耳边娓娓道来。

“殿下？你觉得呢？”楚越意识到靠的太近，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抬头问。

“我觉得，”李卿暮喉咙滑动一下，极力拉回理智，“言之有理，听野城是五城联盟中的主城，实力最强。也最靠近内域，外族跨过断刃山、穿过雾海，又过峡谷、沙漠，一息未歇，连下十三城。”

一旦中途暂歇，其他城池会立刻做出反应，大启也会迅速调兵，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如此迅速，城内必有内应。”李卿暮沉声道。

楚越赞同，“对，一般人根本做不到，内应很有可能不止一个，且在十三城中，具有一定的权利与地位。”

在他国安插奸细，是确保国家顺利发展、与别国保持微妙平衡的重要手段，大启并不避讳这个，他们安插在外域的奸细不计其数，甚至在他国政事中呼风唤雨的都有。

常在河边走，没想到先掉进河里的，是最会水的。

李卿暮眼神一凝，神情微愠。

上一世他也考虑过这种情况，但当时回来的战报说，几个城池的参军、少尹、折冲都尉等，纷纷战死，死无对证。

结局已经酿成，他也无心追究，如今静下心来思考，恐怕不是战死，而是投敌了。

“过段时间，等封王祭祀结束后，我派亲信去查探。”李卿暮低头看楚越的表情，“你不要忧心。”

楚越点点头，又觉得应该恭祝一番，“殿下英睿早成，可喜可贺。”

他抬头看向李卿暮，嘴角微微上扬，表情舒展，眼神真诚，溢出一点笑意。

李卿暮撑在书案上的手指蜷了蜷，美人带笑，惹人心怜。

胸腔里的心脏疯狂跳动，就是这种感觉，每一次见到楚越时都会出现。

“你替我感到开心？”李卿暮低声问他。

楚越一愣：“嗯，本朝唯二封王的皇子，景瑞王封王时，是在及冠之后，而殿下年纪轻轻，已有所成。”

“那我也很开心。”李卿暮整个人放松了很多，封王也没有让他那么难以接受。

楚越将地图卷起来，脑子里在挣扎要不要提议亲的事，忽视了旁边热辣的目光。

他想了一会儿便道：“说起来，殿下，你也是要到行冠礼的年纪了，按照大启惯例，皇子冠礼后就要立皇子妃，不知道殿下对于王妃一事，有何看法？”

这话里试探的味道太过明显，“我心中有喜欢的人，目前尚不考虑立王妃的事。”

楚越自动转述了这句话：裴敬雪尚在孝期，谈论此事，确实不合适。

李卿暮说完后去看楚越的表情，却看见他赞同地点头，“的确，不过也可以先订婚。

“《大启疏议》律法中有规定，“斩衰三年不得嫁娶，否仗一百，徒三年。特，减礼避吉。”

即：三年丧期中不得婚嫁，否则廷仗一百，流放三千里，特殊情况除外，但仍要削减礼仪，避开吉日。

楚越看着李卿暮有点茫然的表情，突然想到他只在彻云书院读了一年的书，便从军去了，各种意义上也算是半个武夫，“就是说皇室可除外，预聘也是可以的。”

“什么皇室除外？”

“呃，丧葬期间，皇室仍可以娶亲，只不过要低调些。”楚越解释道。

“我知道敬雪丧期未满，但她三年后就二十了。虽然我并不认为女子二十岁成婚太晚，但那个时候殿下求娶她，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李卿暮的脸隐隐约约有些黑了，“我跟她相见两相厌，娶她干什么？更何况……本王有喜欢的人。”

他烦躁地走向桌边，背对着楚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楚越张张嘴，意识到李卿暮并不喜欢裴敬雪，那他喜欢的人是谁呢？究竟是什么身份，就连他都没办法诉之于口？还尚不考虑立为王妃？

他短暂地一怔，刹那间明白了过来，这个女子要么是太子党，要么是普通百姓，前者是政敌，除非皇上下旨，否则殿下是绝对不会去求娶的；后者是平民，皇子与庶民联姻，除了填补感情外，一无所用。

楚越忽然有点可怜李卿暮，无法怜取眼前人。

又有点心疼裴敬雪，她仰慕的人终究不是她归宿，强行在一起也不会幸福。

为了避免提及李卿暮的伤心事，楚越决定不说这个了，“是我逾距了，殿下王妃的人选，应该合着殿下心意来才对。”

至于敬雪那边，只能先宽慰宽慰。

后面的政治筹谋、朝廷立场，也没有再分析的必要了。

听到此话的李卿暮转身，“真的能由我的心意来吗？”

“等到殿下，完成大事之后。”楚越目光灼灼，他对成功势在必得。

言语之间，似乎又回到了朝堂。

“殿下，今日之后，我觉得我应该要搬出去了，这段时间，承蒙殿下关照。”

李卿暮的表情比方才还难看，“我说的话，你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是不是？我昨日还跟你说过，不能离开将军府。”

“此一时彼一时，殿下。我如今是圣上封的协律郎，虽说没有上朝的资格，但政事还是要处理的。

“比如不久后殿下封王典礼，祭祀时的歌词、乐章、八佾，动辄数百人，如果没预估错的话，再过几天就要着手准备了。

“如今若还是待在将军府，恐怕会遭到朝中那些人的非议。

“现在如履薄冰，必须事事谨慎。”

一个言官最重要的就是能说会道，这番话不管是公还是私，不管是情还是理，都没有缺陷。

李卿暮与来时的心情截然相反，这个人还是睡着的时候好，醒了处处说些不让人动听的话。

“你说的这些似乎待在将军府里都能解决。你之前为太子效力时，不是一直住在东宫嘛，这下好了，朝中人大概都知道你已倒戈阵营，那就与本王同吃同住，就像你辅佐太子那样。”

楚越当即反驳：“那怎么能一样？”察觉语气不对，他轻咳一声，“太子为一宫之主，而我也是以谋士的身份入东宫，可如今我是朝廷官员，再住在这里，殿下就是结党营私了。”

“行了！不用再说了，总之，你不能出将军府。”李卿暮声音中有些焦躁，“若是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你吩咐晚水就行。”

说完他便要推门出去，手拉住门的那刻又想到什么，转身带着些许怒意走回来。

楚越望着他不开心的脸，静待下文。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说错了，明明处处都在为他着想，可他眼见着心情愈发糟糕。

李卿暮深吸一口气，“把药喝了。”他面无表情，指挥楚越喝药。

楚越没想到是这件事，在心底叹口气，不想也不敢再忤逆，他之前在东宫当谋士时，提的谏言多数都被太子采纳了，如今这样一连两条都被否定，让他心底有些挫败。

凉透的药比热时更苦，楚越不受控制地皱了皱脸，看样子还用舌头在口腔里搜刮了一番，试图把那苦味顶到脸颊肉里。

李卿暮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长长教训，别跟我顶嘴。”末了还是舍不得，将桌上的海棠糕递到楚越面前。

楚越顺从地拿起，咬了一口，似乎感觉李卿暮回缓一点，便又试探问，“殿下，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放心，绝不是立妃和出府的事。”

“你问。”

楚越咽下糕点，“你心底，想要什么？如若有一天，你助景瑞王继承大统，之后呢？你想要做什么？”

是他疏忽了，他之前一直站在整个大启王朝的角度去分析李卿暮的想法，却忽略了他的私欲。

李卿暮站在原地静了一会儿，而后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楚越略微睁大了眼睛，以解读出那一眼中蕴含的答案。

然而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见李卿暮一言不发地端着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