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他们也需抵往经途乌啼镇,妇人思忖了半宿,虽说这些能人异士于她有救命之恩,她却忽地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事,她也怕东窗事发,祸水东引,给家里和村子里的人带来麻烦。
这一路上太过颠簸,山路崎岖不平,马车一阵阵动荡晃得疼,沈云携坐在马车内脸色愈发难看,唇瓣毫无血色,她头昏脑胀的,伸手去开窗,却被一只手拦下,赵观澜一直观察着,觉着她有些不对劲,怕她做出什么险事,故而抓住她。
沈云携双目迷离,神志不清的样子更加叫他不放心。
“...没事,就是有些头晕目眩,不大舒服。”她气虚无力地回道,说完又关上了窗棂,强山风扑面,吹得更加难受。
她继续倚靠着,阖眼养神。
见况,赵观澜刚想有所动作的手复而收回,终究还是一字未言。
再赶了半日路程,总算是临至乌啼镇,那大娘却迟疑着出声,制止马车继续前行了。
她下到一旁,十分恭谦和礼,声音压下几分。
“劳驾,烦请各位稍等片刻,村中人极少外出走访,也未离开过乌啼镇,待我明示村长,各位侠义便可借道而行。”
这番话说得极为客气,话里什么目的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如此,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由着大娘去了。
那人前脚刚走,沈云携突然倒下,赵观澜心一跳,眼疾手快接住她,托着她整个人平稳地侧躺在他双腿上,沈云携面容苍白,全身发烫,蜷缩着抱成一团抖成了筛子。见此状,赵观澜凝眉,将大氅盖在她身上取暖。
涂宁泄神,怎么会这样?喝了药不是该好多了吗,怎么反倒更严重了。
两人都太过慌乱急促,赵观澜窃取到她内心发出的声音,一张平日里没什么情绪的脸顿时变得凶狠异常,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像鹰隼,死死盯住她不放。
“什么药?你给她吃什么了。”
饶是涂宁见过再多世面,经历过再多往事,可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刚及笄的小姑娘,面对赵观澜紧逼的质疑询问,内心莫名升出一股害怕与恐惧。
眼前这个男人就像那日在端国公宴会上的一匹匹恶狼,围绕盘旋在四周,欲将她这猎物拆解入腹,怎么想都令人毛骨悚然。再者道,初次见面时,涂宁能够嗅到他身上某种危险的气息,她才叮嘱沈云携要小心些她的这位夫君。
两人都未言语,莫名陷入对峙僵局中,赵观澜的手被抓住,他收起渗入眼中的阴鸷,低眸覷向怀里的人,沈云携烧得糊涂,只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争执什么,迷迷糊糊中也大概清楚,她轻微地晃动,气息虚弱。
“...我要喝的,不必同审犯人一般审问她。”
沈云携知晓涂宁惧赵观澜,对他总是在试探与远离的边缘徘徊。
“什么来路不明的药物都敢往嘴里灌,当真是嫌命硬了。”听她一言,赵观澜怒极反笑,话里不免多几分责怪。
沈云携却没再和他斗嘴,许是没力劲,闭上眼又沉沉睡过去。
那妇人说稍等片刻,却让他们在外等了有三个时辰,沈云携额头上不停冒汗,涂宁为她在湖边打来多次水,敷在头上都只是降低了温,效果甚微。
沈云携眼睫轻颤,眼珠不安地来回转动,似是被困梦魇,她仿佛置身天寒地冻的雪地中,冻得厉害,一双葱白指尖掐出血。
他握住她的手,企图拆开,却被她反拽下来,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拼命地拉住救命稻草,赵观澜弯腰将她抱在怀里,下颚紧贴着她的额头,她浑身灼热又发冷,怎么也无法纾解。
涂宁端着冰凉湖水,只手掀开一角,看到这一幕,即可放下帘子,走到一旁去,瞅着天边,想着:可能是她会错意了。
天色渐晚,殷独倒是第一个坐不住的了,他在马车外,问道:“公子,要不属下去问问?”
都要天黑了,还没有一个人出来接应他们,完全把他们抛在了脑后,怎么说他们也救了那妇人,他们不会挟恩图报,可最起码的礼数是一点也没尽到。
他在心里不免暗自说了一遭。
“嗯。”
里头的人也是放话了。
沈云携病一天,他的耐心也跟着在燃烧。
不等殷独走出几步,前方几位村民举着火把朝他们走来,他们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光着油亮焦黑膀子,胡须白花,穿着补丁,却也是有力气手段的人,他们面露不善,放话道。
“各位侠义请回吧,我们小镇小村无道可绕。”
他们拒绝得干脆,也都大概感受得到,这方百姓貌似很顽固,反感外人接近他们。是以,说完这段话之后,他们转身就要离去。
“我们便也算了,难道村长就连外孙女的生死也都置之度外了吗。”
马车内发出一道铿锵有力的声音,夜色将嗓音裹挟得更加清冷阴沉。
那群人齐齐顿住脚步,一双双不明所以的眼睛望向中间人。
老人眉眼凌厉,虽年华已去,岁月不待,但看得出来他年轻时的风光无限,为人狠辣,做事利落。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老人还是叹息一声,挥动手臂,认命般。
“带进来吧。”
沈云携回到过去,看到儿时的自己,她一个人守在出租屋里,玩着手里脏了的小皮球,偶尔听到外面的嬉闹声,她也小跑过去,吃力地挪过来一张凳子,双脚踩上去,趴在窗子上看他们玩跳绳踢毽子。
她看着眼馋,很想玩。
小孩子好奇心重,玩心也重,特别是对于同龄的小孩,总是也想和他们扎堆一块的。
见他们玩得起劲,她挥动手臂,鼓舞两下,几个小孩注意到栅栏内的沈云携,走到她面前,双手托着那只毽子,天真地问。
“你也想玩吗?”
她眼睛一亮,闪着光,重重点头很激动地说想。
几个小孩丝毫不吝啬,把毽子给了她,她宝贝似的接过那只被他们踢得脏兮兮的毽子。
结果下一秒,那个孩子放声大哭起来,引得左邻右舍纷纷前来观望,忙着做饭的大人连围裙都没有卸下来,急忙跑出来看看自家孩子怎么了。
“怎么了小宝,谁欺负你了?”
小孩哭得用力,眼泪鼻涕混一起,糊了一脸,他伸出一只胖乎小手,指着尚在错愕中的沈云携,打着嗝说,“是她,她不把毽子还给我们。”
“对啊对啊,她可坏了,捡到我们的毽子,还不把毽子还我们。”
“就是就是!”
“......”
一下子,被周围千夫所指,沈云携慌乱又着急,她连摆手,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是这个小胖哥哥说给我玩。”
大人一听就炸毛了,“你这小姑娘骂谁胖呢啊?自己家里吃不起米饭就嫌别人吃得好啊,还有,我儿子毽子可贵了,还给你这种野丫头!”
她气得过去直接从沈云携手中拿回毽子,狠狠甩了她一个眼色,嘴里还不留情,骂骂咧咧的。
“一个有妈生没爹养的黄毛丫头也敢抢东西,长大了那还得了?”
他们众说纷纭,沈云携委屈得想掉眼泪,却又自己咽下去了,自己安慰自己,本来就是他自己给的嘛,不玩就不玩。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她惊喜着跑到门前,想跟爸爸说今天发生的事,希望爸爸能帮自己解释一下,等来的却是衣服甩脸上的结果。
那件衣服烟味汗味搅混在一处,难闻至今,锁链刚好刮在她脸上,留下一道印子,男人喝得醉醺醺,臭味熏天,指着她,怒骂道。
“你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在家还能给我惹祸!老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爸爸,我没有...我没有拿别人的毽子不还,是他们邀请我玩的。”
她还小,承受不了太多,一听到爸爸也不信她,顿时慌神,哭得泪眼涟涟,收不下。
“你还敢狡辩!看来我不打你一顿,你不知道老实。”
她爸说完,抽出系在腰上的皮带,耍在她娇嫩幼小的身躯上,她又逃又躲,哭得不能自己,不管对错都说“爸爸我错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可就算是这样也没能躲得过责罚,她被罚不许吃饭,跪在屋顶上,外头忽地飘起雪,她冻得直哆嗦,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敞开双手,去接住雪花,雪花晶莹剔透,很是好看梦幻,只是转瞬即逝,很快便化了。
她想着,雪应该也好吃。伸出舌头舔舐雪花,没尝出来味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多觉了,竟感觉有一丝丝的甜味,想到了夏日好吃解渴的冰淇淋。
忽地,她又想到童话中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会不会也死掉啊?
卖火柴的小女孩在死之前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奶奶,那她呢。她手中也没有火柴呀。
好饿,好冷。
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过这个冬天了。
可是却出现了一双大手,他站在她面前,替她抵御住风霜,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觉得因为他的到来,周遭都温暖不少,她也不觉得寒冷。
他蹲下来,对她笑着说。
“沈云携,我怎么不知你原来这么胆小呢。”
她哭哭啼啼的,眼前画面场景再次转换,变成另一番光景。
沈云携同样跪在雪地里,大雪纷飞,雪片像被人撒下撕裂棉絮,冷风卷着雪颗粒子,刮在红彤彤的皴裂了的小脸蛋上,雪越下越急,整个府邸白茫茫一片,她长长的睫毛结着一层雪雾,沈云携感觉自己身体冻僵了,一动不能动。
直到几个婆子捎着滚烫的热水,一把泼出去,不免浇在了她身上,热水迅速蒸发冷却温度,变得又硬又皱,穿着的衣物就像冰壳子裹套在身上,骤然冰冷失温。
“也不知作何想的,一个侍妾生出来的也敢和夫人小郎君叫板。”
“看不罚她多跪几个时辰!”
面上都说是主仆,却是成了鲜明讽刺的对比,她们的穿着保暖御寒,只有她一个人身躯单薄,身上能抵御寒冷的衣物少之又少。婆子恶狠狠地说完,吐了口痰,转身离去了。
【尊敬的宿主你好,由于本世界即将坍塌,请宿主尽快完成任务回到现实世界。】
她摇摇头,有些晕眩,意识游离飘出,感觉出不对劲。
现在遭遇这些的这不是她自己。
沈云携开始打量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格格不入,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差一点就被梦给骗去了。
她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套被褥,屋内陈设虽简陋却也十分简洁大气,还烧有火塘子,明火传递而来丝丝暖意令她在梦中回温,她嗓子干燥得快要冒烟了,嘴唇皲裂起皮,双臂支撑着想要起身下床。
涂宁端着一碗药进来,见她清醒了,连忙放下手中的药搀扶着。
“这里是...?”
沈云携刚醒,审视一圈四周,意识还有些混沌,自然也都很警惕。
——他们说这儿是你外祖父的家。
她这几日在外头,那些村镇上的人都对他们唯恐不及,一些流传在外的议论声是这样说的,她便也多少听去了一些。
外祖父。
沈云携下意识往身上一摸,没摸到玉佩,想来是了。
他们已经到了乌啼镇。
顷刻,有人进来了,是一位面容看着慈善,眉宇间却尤为锐利的老者。
他头发胡须都没能逃脱时间的利爪,褪去年华,变得花白,可身体骨架壮实,很有力道的模样。
“醒了。”
他说话肃然,尽管对方再收敛,也能从中听出几分威严之意,他带来了一些膳食,沈云携昏病多日还未进食,肚子早空荡荡的了,看到吃的,这才发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涂宁自觉地先走了,留给他们说话的地儿。
老人一点点摆好菜肴,沈云携咽了咽口水,坐在了矮桌前,不乏有汤面、糕点,温开水。
“吃吧。”
见她拘束着不敢动,老人开口道,她便也就不再客气下去,执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面,几日没吃了,嘴里总是有苦涩感,不知是否是汤面的缘故,几口下去驱寒暖身子,梦中的一些事情都瞬间消散了大半,一点点消弭了去。
“慢点吃。”怕她噎着,顺便递放一碗清澈的温水,沈云携几口下肚,饥饿感总算消减几分。
“此行跋山涉水来到这儿,是你母亲有了难处么?”
他犹豫半晌,终于开口柔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