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府,城郊的空地被穿甲带刀的士兵占的严严实实,密密麻麻。可城内城外来往的百姓,却神色自若,不见半点慌张恐惧,好似已经习惯了一般。
临近傍晚,卢龙军早早支起帐篷,城内灶火冉冉而生,城外的吃食也热火朝天的整顿起来。
柒叔吃着手中的手煮羊肉,有些个食不知味,一支大手从他身后袭来,柒叔反应迅速,一个滚地就避开来,瞧见那人的模样,不由得擤了擤鼻子。
“闲的你?瞎跑出来做什么?让别人看见你周家主在卢龙军,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儿?”
柒叔可惜的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羊肉,心疼的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夺了一旁士兵的豆酱,抹合在羊肉上,一口扔进嘴里。
周通城看着他,不由得皱眉:
“你脾气怎么越发大,自回来后,是一日大过一日,常常心不在焉,变得都不像你。”
柒叔哼了一声,别过身去,就是不说话,只望着城门,像是一尊石雕一样。
周通城顺势坐在他的身边,哼了一声: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担忧殿下的安危,是也不是?”
说起这个,柒叔则是更加来气,却也知道压低了嗓子:
“谁能如你们那般心大,殿下孤身一人潜入神武军中……若是出了事儿,看你们还能如眼下般悠闲?”
“悠闲?”周通城皱眉,显然是对这话不满:
“这全军上下谁悠闲?卢龙军此番是顶着反贼叛军的名号!!!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柒叔撇嘴:“我没说卢龙军!”
周通城眯着眼打量着他:“那你就是在说钟先生和阳生?”
“都已经在河中府城外待了三四天了,他们在里面还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再继续拖下去,殿下那边……万一去晚了,出了事儿,我看你们怎么办?”
柒叔胸口起伏不定,呼吸粗重,左腿颠个不停,显然已经没有多少耐心。
自从宣州城毁了侯明的大本营后,姜凝曜便让他带着卢龙军回幽州,而自己则去了酆都城。
柒叔每每想来都懊悔不已,怎么就他一个人去了…..最起码,身边也该跟一个人才对……
“你怎的这般不讲道理,钟先生和阳生为了不与地方兵甲发生冲突,废了多少心力才说服河东节度使?如今他们进了河中府,你不替他们担忧,反而还指责他们悠闲?”
周通城的责备让柒叔更加烦闷,夹杂着心中的急切和当初的懊悔,他再没了往日里的沉稳。
双手握成拳重重地拍打着脑袋,仿佛这般就能够宣泄自己积攒已久的情绪。
“我就是怕….怕耽误时间长久了,殿下一个人在那儿……真出了什么事情,你能担的起,还是我?早知道,我死活也要跟着他一起去,总好过如今这般……..”
周通城一怔,安抚的拍了拍柒叔的肩膀,总算知道了他的困结所在。
“我知道你担忧,但你也要相信殿下,就如当年相信太祖一样。如果,换成太祖,你还会如此担忧吗?”
柒叔一愣,抬起头本能的摇了摇头,他想即便是太祖做出比造反还要胆大的事儿,也相信他一定能成。
“那你说,殿下比太祖差吗?逊色吗?”
柒叔摇摇头:
“殿下虽然年轻,前二十年一直生活在富贵窝里了,但突遭大变,却还能心性坚韧的挺下来,与年少困苦,一直经历波折的太祖相比,心智手腕要柔和的多,但论聪慧勇谋,却是不相上下。”
周通城笑了:
“既如此,那你还担忧个什么劲儿呢?”
柒叔被他的问话噎住,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所以呐,殿下的选择和决定,我们只需要相信。需要按照他的吩咐行事,其他的……就全交给他罢。”
柒叔长喟一口气,仿佛将这些日子的憋闷全都呼了出去,两人仰头,看着头顶上的夜空……
河中府,掌管着一府全部事宜,不受刺史,节度使等管辖,而河中府鲁成侯,与其他地方府尹有所不同,鲁成侯不仅是府尹,还是河中道刺史。
想要安然无恙,不费一兵一卒的穿过河中,必定要过他这一关。
钟长荣坐在软塌上,拿着羽毛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斜侧方坐着一个人,穿着锦绣右襟单领澜袍,正是易容成姜凝曜的卫阳生。
屋子里静悄悄的,两人不说话,只这么静静的坐着,窗口大开,夜风一股接着一股的吹进来,惬意极了。
“妙极,妙极。人生短短几十载,恍若如梦事事非,夜半倚塌秋风进来,繁琐心事皆成空。”钟长荣半眯着眼,极尽感慨。
卫阳生点点头:
“若是再来一壶素酒,几块甜瓜,再煮上一盆盐水豆,便更是锦上添花了。”
钟长荣闻言,微微坐直了身子,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
“你倒是比我还会享受,怎么?你就当真一点儿不急?咱们进了着河中府尹府已经四五天了,鲁成侯除了第一日时与我们见了一面,再也没露过面。”
这是在有意避着他们。
“有什么可急的。他不会对我们动手,却也要顾及朝廷,定是能拖一日就是一日。”
听卫阳生说完,钟长荣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欣慰。
“你这小子真是长大了,你阿父若是知道,必定欣慰不少。把你送出来历练,是他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卫阳文笑笑,目光闪过一抹怀念,他倒是真的想那些被卫老头儿三两天就收拾一顿的日子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钟长荣长叹一声,略带着几分惆怅。
“说是不急,却也不能让鲁成侯一日又一日的拖着咱们,该想个法子了,不然……与殿下约定的立秋之日,怕是要赶不及了。”
卫阳生眼睛一亮:
“钟先生想到法子了?”
钟长荣只笑而不语,挥动着羽毛扇,一副胜券在握的姿态。
打更的梆子刚响了一声,河中府尹府便闹了起来,
只见前院的马厩传出嘶吼声,一道男声‘驾’,随即便是马蹄踏地,惊起一阵家仆喊叫。
马蹄声在府中奔腾,惊醒的人越来越多,亮起一盏盏的灯火,鲁成侯披着衣裳,面色凝重的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他年约六十上下,头发灰白,额头上几道横纹深陷,一张脸方方正正,却不曾如当下世人一般蓄须。
一双眼睛锐利如鹰,对视之人不寒而栗,虽为文官,却自有武将之姿。
家仆闻见他来,宛若看见救星,紧忙禀告:
“府尹,那….那 …….煜王不知怎的,忽然发作,冲去了马厩抢了马就要出府去…….”
话音未落,便响起马匹嘶吼声,似是作证一般,只见夜色之中一高头大马破空而来,上面坐着个年轻男人,英姿勃勃。
卫阳生高坐马上,对着鲁成侯朗声道:
“ 大人,我有急事就先走一步,卢龙军借过河中道的事,还请您多多费心了。大恩不言谢,再会!”
说罢,便拍马而去,手上的木棍只轻轻一挥,那些围堵的家仆便四下而散,让他轻轻松松的夺门而出。
鲁成侯怒极:“岂有此理!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给我追!”
家仆正要应声听命,却听一旁传来一道轻飘飘的声音,还带着笑意。
“追上去做什么?杀了他?你会吗?”
鲁成侯闻声望去,只见两院隔挡的月亮石门处倚着一个人,穿着宽袍,手拿羽毛扇,眼睛含笑的朝他看过来。
“钟长荣,你们别欺人太甚,好吃好喝的招待,而你们却把我府里闹了个天翻地覆!还说什么借道河中,简直是痴心妄想。别忘了,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若不允,一只飞虫都别想着过去!”
鲁成侯发起怒来,气势极具威慑,有些胆小的家仆早已经汗流浃背,瑟瑟发抖,连头也不敢抬。
钟长荣却不怕,依旧笑着,若无其事道:
“河中是你的地盘,没人敢质疑。我不是说了嘛,让人去追,追了一刀两个洞,宰了他出你这口恶气才算。”
鲁成侯额间青筋凸起,眯了眯眼,抬手竟是让家仆全都退下去。
偌大的院中,只剩下二人。
“你别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他!”鲁成侯咬着牙。
“你还真不敢。”
“放屁,他以为打着太祖儿子的名号,我就能忍气吞声?我即可下令诛杀,朝廷还会对我论功行赏。”
钟长荣板正了脸,清瘦的面颊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他到底是不是太祖的儿子,你心知肚明。”
空中静了一瞬,鲁成侯额上青筋跳动两下,终是归于平静,早前他是不信,可见到钟长荣随侧在煜王左右,城外的卢龙军各个都是似曾相识的面容,由不得他不信。
钟长荣继续说着,颇有些不耐烦:
“已经四五日了,你给朝廷做样子也做够了,差不多就得了。”
鲁成侯怒瞪:
“做样子?什么是做样子?万一朝廷下旨治我的罪,你难道替我担着?”
嗤笑一声,是钟长荣,他拿羽毛扇挡着半张脸:
“天下都已经乱了,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