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皎洁的月光透过狭小的窗,将阴冷的新月倒影映射进窗内,也照亮了木床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几乎占据了木床三分之二的大型身影盘坐着,是一位身着深色亚麻粗布衫的成年男性。在他宽阔的胸前,是一颗散发着光泽的红宝石挂坠。而手臂和小腿上印子尚未褪去的印子,则是他穿戴盔甲多时的证明。而木床原本的主人,那个只占据了床头三分之一的幼小身影,正抱膝缩成团,耷拉着眼皮,打着哈欠,强撑困意。
褪去盔甲武装的男人身形健硕,单薄的衣着难以掩盖结实、紧致的肌肉。他望着强撑困意却不愿睡下的孩子,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弯下身在床下摸索着什么。不一会儿,一幅羊皮绘卷便被从他随身携带的布包中拿了出来。
“答应我,听完这个故事你就要乖乖躺下睡觉。”
“好的爸爸!”
“那么,今晚的睡前故事,是一个关于命运邂逅的故事。”
仅仅是在床上摊开羊皮绘卷这一简单的动作,男人手臂的粗狂线条便一览无遗。他可能是个常年用剑的剑士;一个能投掷数公里的枪兵;或是一个能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但不必多言的是,如此健硕的身形,只有战士才会拥有。男人看着犯困却依旧想听故事的孩子,眼里尽是温柔。他刻意压低了音量,放缓语气娓娓道来。向那双手紧紧将玩具木剑攥于胸前的小男孩,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在故事开始之前,有必要先让你知道,它是在哪里发生的。”
一阵夜风袭来,吹动了墙壁上的灯火,让光亮变得若隐若现。男孩聚精会神地凝望着那张久经磨损的羊皮地图,幻想着从父亲的口中会说出怎样奇幻的冒险故事。被灯火照亮的古老羊皮绘卷,浮现出悠久而富有魅力的远古大陆,正是他们脚下踏着的土地。自绘卷中心的这片大陆向外延伸,你会看到蜿蜒崎岖的漫长海岸线,还有数不清的岛屿和一望无际的大海。第一次见识到真实地图的小男孩皱起了眉头,他还没有识字,根本认不出绘卷上奇形怪状的符号。在一个三岁孩子看来,这些符号就像是毛毛虫一般。但他并没有困惑许久,因为他发现了一处熟悉的图案——一座心型的岛屿。
“你对这个岛有印象,是吗?”
“妈妈带我爬的那座山,从山顶上向下望去,只有这个岛是心型的!”
“是么……那么——”
男孩手舞足蹈着,对于父亲即将讲述的故事更为期待了。
只可惜,男人并没有马上开启一段故事,而是卖关子般用指节分明的右手敲击着岛屿四周的羊皮绘卷,用声音吸引着困意渐浓孩子的注意力。最后,将右手食指指向了大陆的东北海湾——一处被礁石和岛屿环绕的港口。
“这是奥布!我知道,这是奥布!”
“对,这是奥布最繁荣的海港。”
答对问题的孩子兴奋地摇晃着脑袋,柔软的深蓝色发丝也随之晃动。可兴奋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他便发现了羊皮绘卷上的不对劲。
“为什么奥布这么小?”
“因为,这是一张世界地图。你已经3岁了,也是时候学会看世界地图了。”
没有在意孩子的不满,男人继续用温和的语调讲述着,指尖移向了方才那个特殊的小岛。“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你妈妈的。距离奥布最繁荣的海港,还有一段距离。”
“爸爸,你原先不住在奥布吗?”
聪慧的孩子察觉到了父亲的暗示,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从标有毛毛虫的港湾移开,对上了父亲那双与自己相似,却又更为深邃的祖母绿眼眸。
“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肉嘟嘟的小手用木剑胡乱地戳着羊皮卷上的大小岛屿,却没有得到父亲的点头肯定。于是,他开始大胆地将木剑向大陆内部推进。但无论他多么努力地在大陆上画着圈,男人都只是微笑着摇摇头。逐渐失去了耐心的孩子扔掉了手中的木剑,开始耍起了脾气。
“难道你是从汪洋大海里来的吗?”
男孩剑眉皱起的样子,像极了自己的母亲。男人暗自好笑着,随手接住了被主人抛弃的木剑玩具。毕竟,这是妻子亲手做给孩子的玩具。
“当然不是。艾丹,你漏掉了一个地方。”
男人的右手食指根部有着一道条状的硬茧,这是他常年用剑的痕迹。在接住木剑后,男人下意识地摆弄出一个剑花,便将剑尖指向了一直被艾丹忽略的地方。那是羊皮卷轴上距离边缘近在咫尺的一片紧凑的岛屿。它们在远离中心大陆地处边陲的同时,又那么分散、零碎,以至于名为艾丹的男孩都没有发现它们的存在。
“这里。我是从这里来的。”
深发男人的脑海里浮现出故土的模样。高耸的岩石峭壁带来与世隔绝的险要地形,极高的海拔使得普兰特的气候常年低温,光照也难能可贵。光是看着地图,仿佛就能听到盘旋在天际的猛禽嘶吼声,回忆起那贫瘠得难以种植出作物的土地。那是一片只有经受过磨练的生命才能生存下去的,冷峻又残酷的天地。
“这里?”
艾丹将脑袋贴上羊皮卷轴,却被父亲揪住后背的衣服给拉远了距离。
“可这里离奥布好远啊,而且还有大海……”
尚未学会游泳的男孩看着父亲所指的方向,吞了口口水。
“其实,如果你拥有比较娴熟的航海技巧,从普兰特出发一周,就能抵达拂晓岛,就是这个距离大陆的东北海岸最近的岛屿。当然,还有其他的岛屿可以登陆。比如这颗爱心岛,而我就是在这个小岛上遇到你妈妈的……”
“哇……”
夜色渐浓,蜡烛的燃烧也即将走向尽头。艾丹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向下垂去,眼皮更是难以依靠兴奋继续支撑。他佝偻着后背,打起了瞌睡。见到此番情景,男人小心翼翼地收起了羊皮绘卷。他抚了抚孩子的额头,一边动作轻柔地让他躺下,一边不动声色地给他盖好了被子。
“看样子,今天的故事要留到明天继续了。”
“好……晚安爸爸。”
“晚安。”
没有一丝声响,房内的蜡烛便被男人吹灭了。随着一个成年男性的重量从木床上消失,原本狭窄的床上空间一下子变得开阔了许多。艾丹瘫倒在床铺中央双手大张,吹灭了蜡烛的房间此刻只剩下皎洁的月光照映在他天真无邪的睡脸上。艾丹已经接近一个月没有见到父亲了。于是在父亲归家的今日,他缠了父亲一个下午。就连以往一直由母亲陪伴的傍晚时分,艾丹也没有放过。但也正是因为下午疯过了头,他才没有精力听完父亲讲述的睡前故事。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再多和父亲呆上一阵子!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艾丹这么祈祷着。对父亲强烈的思念甚至催生出了幻想,他能够感受到父亲的体温,父亲近在咫尺的气息,父亲坚硬的发丝,就连粗糙的双手抚摸自己脸颊的质感,他仿佛都能感受得到。
不过,父亲已经回家了,明天也能找得到!
艾丹这么想着,陷入了甜蜜的梦乡。
?
02
如果说,能与一个月未曾见面的父亲一同入眠是一种幸福。
那么,当这种幸福超过3天之后,它就变成了一种不幸。
月落西陲,艾丹望着坐在自己床上的庞大身影,已经没了前几天听父亲讲故事时的期待与兴奋。要知道,和身形几乎等同于木床本身的父亲挤在一起睡觉,绝对是一种折磨。不论是狭小的空间,还是翻身撞上父亲坚实肌肉的切实疼痛,都令他难以忍受。要知道,艾丹从2岁起,便再也没有与父母同睡在一张床上了。彼时严厉阻止自己同母亲同睡的父亲,现在竟然非要和自己睡一张床,这绝对有问题。更何况,他受够了蜷缩起来睡一整晚的酸疼。
于是,艾丹准备为自己的睡眠质量进行一番奋斗!先从把不属于这个房间的父亲驱逐出去,重新夺回小木床的专属睡觉权开始!艾丹举起了木剑,就像是举起了革命的旗帜。
“爸爸!你应该回到你自己的房间去睡觉!这里是我的房间!”
“艾丹,你妈妈已经入睡了,你是想要吵醒她吗?”冰冷的眼神浇灭了革命的热情,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不要再闹腾了。而且,现在到你该睡觉的时候了。”
尚且年幼的孩子所作的努力收效甚微,父亲的一个眼神就能令他畏惧退缩。在父亲那双凌冽碧眼的凝视下,艾丹屈服了,但内心的不满化作攻势,小小的木剑狠狠地戳中了父亲的脊梁骨。随即,艾丹利落地爬上床,并占据了床铺中心最好的睡眠位置,做了个鬼脸后立马盖上了被子。
久经锻炼的身躯不会因木剑而感到疼痛,被真正刺痛的,是年轻父亲的心。看着躲进被子里把自己包裹成一个小鼓包的孩子,阿斯兰在内心叹了口气,眼神则不自觉望向了远方,思念起墙壁另一侧,那间他本可以归去的房间。
艾丹说得没错,他不属于这里,他属于隔壁的那间。只可惜,他被妻子赶出来了。
那为什么不去别的房间呢?这座用砖石筑建的高大城堡有着大大小小数十间房间,除却正中央的主卧之外,大多数都空置着,他可以去任何一间房间休息,为什么要与孩子分享这间狭小的儿童房呢?
因为,这间儿童房的隔壁,便是全城堡最为尊贵的主卧室。城堡的女性继承人所居住的,能够照到初晨第一抹阳光,推开窗便能欣赏到美丽的奥布海岸的主卧室。
作为城堡女主人目前唯一的孩子,小小的艾丹享受着距离母亲房间最近的儿童房。也是阿斯兰在被拒绝进入主卧室之后,能够到达的,距离她最近的地方。眼神从远方回到儿童房的墙壁上,那副美丽的挂毯勾起了他许多回忆。
挂毯上绘制了一位面带温柔笑容的金发女性,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沐浴在阳光下的景象,远处的背景是翻腾的浪花,一片祥和。这幅完全看不出针脚的细致手工羊毛挂毯出自王室的老人,城堡里专门负责照顾孩子的玛娜奶奶之手,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艺术品。但实际上,在艾丹刚出生不久那会儿,留长了金发的新手妈妈完全止不住孩子的哭闹声,更多时候她自己也双眼通红得不知所措。这番祥和的景象,只是玛娜奶奶的幻想。而儿童房的主人,挂毯图上那个有着一双宝石般璀璨绿眼睛的婴儿,已在父亲回忆过去美好时光的间歇里悄悄露出了脑袋,再度开启了攻势。他鼓着腮帮子,满脸怨念地瞪着并未出现在挂毯上的不速之客,并小声嘟囔着:“明明这是我的房间……爸爸你应该回自己的房间去睡觉……”
艾丹认为自己的抱怨很小声,但阿斯兰良好的听力让他一句话也没有听漏,这番扎心的话语令他原本便惆怅的内心变得更加复杂。对于奔波在外一个月,好不容易回到家中的父亲而言,被自己的孩子,用自己亲手打磨的木剑,戳中脊梁骨的感觉并不好受。
更何况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的确想回去,却回不去。
疲惫的父亲叹了口气,强忍住不悦,耐着性子转过身面对着床上的小鼓包开口:“艾丹,我和你解释过了,因为妈妈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所以这几天我会陪伴着你睡觉。”当然,这番哄小孩的说辞里有几分真话几分假话,只有阿斯兰自己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一间空屋子睡觉呢?为什么非要睡在我的房间里呢?晚上我连翻身都做不到……”
听闻母亲身体不适的艾丹白嫩的小脸皱成一团,收敛起了不满情绪,但用木剑戳向老父亲的动作却没有停止。那把玩具木剑此刻正在父亲宽阔的后背上打着转转,描绘出前几晚艾丹在地图上瞧见的奥布海岸线,那曲折漫长的海岸线。
因为你的房间离你妈妈的卧室最近……
阿斯兰没有把真正的理由说出口,而是长叹一口气。毕竟他深知,用谎言来弥补另一个谎言,是一个恶性循环。今晚的新月挂上枝头之时,他还暗暗祈祷着妻子能够消气放他进门,但卧室门口那两把交叉着的尖锐利剑,宣告了他的美梦破灭。
其实这一切早就有迹可循,虽然在阿斯兰出城的时候,他抱着必死的决心。但从返程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无比惶恐。瞒着妻子独自外出的事迟早会暴露,届时该如何面对她的怒意,是比死亡还要令他恐惧的。正如他所料,带领着骑兵从边境返回城堡的那一天,在放下城门后迎接的人群里,他没有见到妻子的身影。身为奥布的正统继承人,她理应是站在最前方迎接自己的,但她并没有出现。与此同时,她也没有刻意躲着自己,在今早的领主汇报会议上,他见到了妻子。她披着薄薄的羊毛披肩,身着宽松的墨绿色长裙,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