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应该请一天假。”
纯黑屏幕间波浪线条一根接着一根起伏渐弱,最末一根上上下下地挣扎许久,最终归于平直。
铭一件件拾起棉签、针头和吸空的药瓶收入密封袋,扔进废弃箱后擦净了桌面才走回座椅旁边,落座的刹那全身猛地垮下去,面色苍白、了无神采,比一旁微笑的的长眠者更像个死人。
“准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烽毫不迟疑,甚至没有丝毫不满。
她本应该鄙夷这样的软弱。铭隐隐觉出一些不同寻常,抬头看她放下搭起的腿,起身缓步向自己走来。
一只手落在左肩,并无一刻钟之前的威压,而是温热、有力,甚至带着安抚的气息。“在此之前,你需要跟我出门散散步。”她想要展露温柔时效果简直好到不可思议,“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聊聊了吧?”
把地下室的一切关在金属门后,踏进轿厢,走出楼道,正迈入和暖的六月上午。驾驶位坐着一个保持出厂设置的仿生人,烽倚在后座中央,左手端着饮料搭在车窗外,用半睁的金色眼睛注视她一会儿,伸手为她正了正领带夹。
上次做出这个动作,好像已经是五年之前。
“嗯。看起来刚刚好,这样很精神。”走廊尽头隐隐传来小提琴曲,旋律淹没在人声和玻璃碰响之中。少年在门边把她拉住,片刻之后,从调好位置的领带夹上移开手指,退后半步,满意地将她打量一番。“不想喝酒的话,你就一直跟着我。”
“那天我中途离开之后是不是慌过一阵?听凌说你端着空杯子满厅里逛了三圈。”微风从车窗涌进来,她整齐的头发和衣装岿然不动,“抱歉了。不过我当时也没并想到自己是要去杀人。”
铭忽然发现自己懒得继续回忆、懒得接话也懒得思考她的下文,甚至察觉之后依然没有做出丝毫努力,只是任由自己安静地坐在原处。还好与往常也没什么区别。
“没想到有人能蠢到趁学生交际晚宴搞暗杀。”烽眯着眼睛笑了一声,“图什么?图自己死得快一点?”她手指轻轻抚过杯口,腕部一松,杯中液体便尽数倾倒下去,落入人工云层。“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被捆在椅子上——就是今天那一把。游给了我一支枪。”
烽和她的母亲向来互相直呼大名。铭看着她平静放松的脸,试图从中找出一个十多岁少年匆匆离开朋伴,在阴冷的地下室第一次对准同类扣动扳机的心情。
还是说那对她不算同类?
“我当时不理解为什么一定要我亲自动手——很没效率不是吗?我的时间应该分给更重要的事情。不过事实证明那次倒不算浪费时间。”烽把空荡荡的杯子随手扔回侧格,“那天之后我才发现,我从前的一切都像是纸上谈兵。”
铭几近停滞的大脑依然隐约生出预感。
“既然能够亲手杀人,还能为你做不到的事找任何借口么?只有不择手段,才对得起你杀人的魄力和决心。我们的每一任领导者都亲自杀过人。”烽缓缓地向她伸出一只手,“只要忠于我们,你的履历就永远纯洁干净。欢迎加入吉特仿生集团。”
铭毫不躲闪地直视她的眼睛,伸出手臂握住那只刚劲有力的手,郑重地点了点头,思绪却在远方飘飘忽忽。车窗不知何时升起一层透明滤网,专门用于应对穹顶之外的空气和日光。
今天是夏至日。
“我们到北回归线附近看看吧,”她说,“还记得你跟我抱怨过地理课老师禁止我们外出实践么?”
“你还记得这个啊,”烽略微惊奇地抬起眼皮,随即挥了挥手。“不算不可理喻,毕竟那时候辐射浓度不低。”她抬起手腕瞥了一眼,“今天是夏至日?太阳直射北回归线,听起来光伏发电的潜力不小。我们可以去考察一下。”
*
带着满电脑的地形建模和太阳能板设计图回到办公室时已是深夜,铭放下提包,发现自己又一次与烽合作,完美地把休闲假日变成工作时间。
浑身疲软,还有些头疼。她几乎凭着本能和肌肉记忆打开房门,从楼道尽头刷卡打开快捷通道,顺着一路绿色指示标志,径直走到科研大厅。
刚刚跨入大门,银色半球的指示灯已经亮起,似乎一直在等待她的到来。
铭在屏幕前停住脚步,缓慢地眨了眨眼,勉强调动思绪开始输入信息。
2-甲基异茨醇,(4S,4aS,8aR)-4,8a-二甲基十氢-4a(2H)-萘醇,1-辛烯-3-酮,顺-3-己烯-1-醇。
塞口刚刚移开一点,浓烈且熟悉的感觉已经扑面而来。雨后泥土、金属和新鲜植物争先恐后钻入肺腑,让封存不久的画面重新沸腾。它们太鲜活而太热烈,把她的头脑占得太满,终于随着她蹲下身体从眼角溢出滚烫的几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