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晨曦渐炽。
妖兽们在魇妖的带领下,对守护望仙村的二阶杀阵发动攻击。至于已经陷入幻境的修士,对妖兽而言威胁不大。
二品魇妖,妖力相当于人族筑基六层的修士。若非修为远超于它们,亦或者道心圆满,根本没有挣脱幻境之机。
前者此处没有,后者在整个修真界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对于魇妖而言,唯一麻烦的就是二阶杀阵。
二阶杀阵阻不了气泡潜入,但能阻止它们进入。
它们尚在幼龄,幻境释放有距离限制,唯有进入望仙村内部,才能将整个村子吞吃干净。
魇妖伸出紫黑的肥舌,长吹一口气,气泡便潜入杀阵最边缘的屋舍,包裹住一个稚童。
就在魇妖对村民垂涎欲滴时,洛缨自幻境中清醒,啵的一声,一人高的气泡应声而破。她不自觉地摸了下颈侧,滚烫的触感犹自灼人。
见鬼了。幻境的最后,竟那般荒诞。
万千气泡填满了望仙村外围,她下意识搜寻,很快就看到那抹青色的身影。
他没事便好。
累世欠债,目光乍然掠上他戾气丛生的脸,她便飞快耷垂眼帘。
那是心虚。
她自辩为不能立刻救人的愧疚。
破除魇妖幻境,唯有二法,一是陷入者勘破幻境,由内打破。二则是斩杀魇妖,所有尚未被幻境吞噬者,均可安然离开。
魇妖离村子太近了,洛缨不敢耽搁,向它们飞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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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妖气泡包裹之内,原暮白眉头越皱越紧,挣扎之色溢于言表。
天麓书院是大周王朝在各州府设置的三十六所公立学堂之一,坐落于穹桦山山脚,毗邻大周王朝最富庶的小镇穹桦镇。
相传穹桦山有山神,曾庇小镇于战火,后人感念山神,故而将小镇以山名做名。
原暮白作为天麓书院最拔尖的学子之一,不信鬼神,不敬天地,唯奉圣贤之书。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素有才名的他连续考三次科举都名落孙山。
再有几个月,就是新一届秋闱,他如今已二十有六,作为家中独子,尚有年迈老母需要赡养,在天麓书院帮工打杂到底不是长久之计,若此番再不及第,或恐再无缘心中抱负。
每每念及此,原暮白便不敢松懈,白日里要抽大半研学的时间帮工,只有晚间有余暇,他便日复一日夜泡藏书楼。
这一日是上元节,镇上热闹,往日里与他秉烛夜读的友人都去了镇上,唯他一人苦守在偌大的藏书楼。
穹桦山地处大周王朝北部,冬季极为漫长,每年上元节前后,都要降一场暴雪,今年也不例外。
夜渐渐深了,风雪拍打着窗棂,噼啪作响,原暮白渐渐染上些困意,但他还不能睡。今儿白日落下的功课,需得今夜补完。
他快步走到窗边,开窗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气,一个激灵从身凉到心底,便也就清醒了。
再度朝对面的墙头望去,方才莫不是他眼花,竟看到院墙上立着个姑娘?
原暮白揉揉眼,合拢窗子,重新回到桌前温书。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浅淡的药香若隐若现,安抚着跳动的思绪。很快,睡意骤然来袭,他一头歪倒在书案前。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呛人的烟火熏醒,睁眼时,自己已陷火海,火势已蔓延上二楼。
眼睁睁看着珍贵的书册葬身火海,比自己身陷火场更恐慌,他飞快地拢起身边的典籍,藏于怀中,而后冲入火海。待他裹着衣袖掀开着火的窗棂,外衫已多处起火,唯有怀中的书册被护得很好,丢出去时,保留着原样。
呼救之声歇斯底里,在寂静的雪夜里回荡,回应他的只有暴风骤雪。
保不住藏书楼,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抢救些典籍。
原暮白频繁往来于火场,衣衫燃了,便丢弃衣衫,用身体保护书册。皮肉焦了,他便靠意志力忍耐,多抢救一本书,便是他多为信仰做一份贡献。到最后实在撑不住了,一头扎向窗外,怀里仍固执地裹着几卷书册。
“咦,这人是个傻的。”
意识朦朦胧胧,他隐约听到一个清悦的女声落在身旁。
再醒来已是不知多少日后,他被安置在一张破旧的草席上,骚臭气味充斥鼻腔,入目是暗无天日的黑沉,几缕幽光半遮半掩自远处而来,此起彼伏的哀嚎之声搅得人心烦意乱。
他被羁押在大牢。
“姑娘,您太为难小人了,破例让您看一眼,足够小人丢差事了……”
原暮白重新合上眼帘,微曲的手试着合拢,蜷了好几次,都徒劳无功。太疼了,痛感遍布全身,根本无力弄清楚眼下局面。
不知外面达成什么交易,狱卒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欢悦。
“多谢姑娘赏赐,小人这就为您开门!”
铁锁开启的当啷之声令他眼角微微抽搐一下,浅淡的花香由远及近,停在他鼻侧。
似走水那夜。
“醒了就别装死。”女子钳开他的下颌,往他口中丢进一粒药丸。
“你如今处境艰难,有同窗检举,你因不满新来的藏书楼管事,蓄意放火报复。此罪若告成,你必有牢狱之灾,亦无缘往后科举。”
眼皮颤了颤,他强自撑开双眼,瞧见一个清丽脱尘的漂亮姑娘蹲在自己身侧,好看的杏眼里,蓄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为什么帮我?”不适应那样灼人的目光,他垂下眼,斟酌着开口,“我一无所长,二无所有,姑娘要什么?”
“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她被气到,起身要走,想到一些事情,便又蹲回去,狠狠地瞪他几眼,耐着性子同他掰扯,“我不是想救你,我只是看不惯天道不公。”
“你可知前几次科举为何都落榜?”
“是你那些同窗,买通考官调换考卷,你细想想,过去三届,谁的名字上榜,他们文采如何?”
一字一句,拨云见日,乌沉沉的眼眸底,愠怒渐起。
“生气就对了,你放心,此事我既遇见,就不会不管。这瓶药每日一粒,养好身体,我为你洗刷冤屈。”
柔若无骨的手探进他的衣襟,他不安瑟缩,下一刻触到冰冷的瓷瓶,无措窘迫。
“休息吧,过些日子再看你。”
她一走,便是许多天,他日日按她吩咐服药,身子骨日渐恢复,不免回忆过往的糊涂账,思虑多了,便又念及那仗义的姑娘,她在何方?
又月余,药瓶见底,狱卒来放人。
“你走吧。”
朝狱卒身后看去,未见旁人,他不免多问:“那位姑娘呢?”
“什么姑娘?”
神女犹将拂夜明,历遍穹桦不见君。
正所谓,神祇有灵,凡人有求。若体凡情,福泽永寿。
往后余生,他当敬诸神,行善举,诸般福报,惟愿神女顺遂安康。
点三炷清香,行九叩之礼,原暮白长跪于家中祠堂新供奉的那副空白卷轴前,诵经良久,终于在母亲的呼唤中离开。
自打出狱,雷打不动,他日日诵经祝祷于此。
“来了。”
他走得不慌不忙,却在前厅的平地踉跄。
“姑、姑娘?”
母亲看看他,再看看清丽脱尘的女子,含着笑意点他一下,留他二人叙话。
“此间事了,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我……”原暮白张口,舌尖抵在上颚,胸中那点微末的希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无他,唯一事难安。”
“自归来,多闻姑娘为救在下,费时费力,几遇险境。暮白无以为报,愿为姑娘效劳。”
他说得简略,听来却心惊动魄。
检举科举,兹事体大,状子还未递上去,她便先遭暗杀。听闻追杀者有官员暗卫,有金牌杀手,有草莽悍匪……这样的阵容,足够普通百姓死十次不止。待状子呈上,官府以污蔑朝廷要员将她羁押审讯,京城天牢,十者进而九死无生,若非天降异象,国师劝圣上大赦天下,或恐她在劫难逃。她一出狱,便带诉状夜闯皇宫,一千禁卫未能将她拦下,舞弊得以面圣。
案件层层追查下来,到他这里,反倒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一环。旁人都道是他走大运,沾了圣上肃清考场的光,殊不知,他的否极泰来,都是幸得一位姑娘垂怜,而他却从未为她做过任何事。
“你不必谢我,我辈修士,自当匡扶正义,斩妖除魔,亦除奸佞。此玉佩赠你,似你这般好欺负,莫再让人冤了去。”她潇洒一笑,抛出一枚玉佩,挥手作别。
听着陌生词汇,他懵懂蹙眉,循着一腔直觉,慌然叫她:“姑娘,在下姓原,名熹,字暮白,敢问姑娘芳名?”
“洛水沉缨,洛缨。”
待到他在几月后高中状元,入朝为官,才真正明白修士的含义,那是仙凡有别,不可逾越。
偶然得知钦天监免费替百姓测灵根,他厚颜混入,结果可想而知,他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
释然也好,不甘也罢,他同钦天监的国师交上朋友,一得闲暇,就请他讲修真界的见闻。也不经意打听,一个叫洛缨的女修的事迹。每每闲谈,国师总调侃他日日所戴玉佩的来历,他有时惆怅,有时惘然,更多的时候是沉默不语。
国师不得空时,他便将自己关在府中书房,日日描绘丹青,相似的风韵,相似的轮廓,终不绘女子五官。
三十岁那年,国师抓住一个扰乱朝纲的魔修,请他协助审讯,不待他开口,魔修便出言诅咒:“你这样生出魔心的斯文败类,与披着羊皮的豺狼有何区别。终有一日,你们大周王朝将被你这邪魔覆灭。”
这件事被国师压下去,他亦未再参与审讯,只是那诅咒日日复日日,在午夜梦回之时撕开平静的躯壳,露出鲜血淋漓戾气纵横的心房。
往后岁月,他步步高升,官居右丞相。他与国师如从前般交往,谁都没再提起那件诅咒。五年前,朝堂上以左丞相为首的一派势力日渐壮大,他每日疲于周旋,再不得空与旧友闲谈。
辞官那日,他去了趟钦天监,国师还是那副仙风道骨假正经的老样子,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烙下任何印迹。仙凡有别,老去的人,只有他。
“这些年你未再来,我知你在朝堂不顺,而今急流勇退,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你积劳成疾,这身子,恐神仙难愈。”
“无妨。”来同老友道别,本就揣了是今生最后一面的意思。
“既看得开,也好。你素来对修仙轶事感兴趣,这些年发生的大小事情,凡我所知,都让弟子记录在册,你带走吧。”
“多谢。”
满满一檀木箱的书册,最后被他改摘成薄薄一本。
往后岁月,暮暮与朝朝,他寻着册中轨迹,去到许多地方,见了许多奇景,历过许多奇事。后来他老得走不动了,回到他的故乡。遍循神踪,他终要将这份仰望埋葬在它发迹之地。
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也很少再走出逼仄的小屋。只是日复一日执着画笔,为过去那些未完成的画作描眉点睛。
岁月在见不得光的沉暗里一点点流逝,到最后几日,他甚至没有力气再打开珍藏的书册,没有力气再提起画笔。
弥留之际,他似乎听到她的声音。
“阿翁,我在镇上偶然觅得一副丹青,听闻作画之人是您,故而冒昧打扰。这画像所画之人是我,”她的声音忽然停顿,像是在斟酌措辞,过了片刻才说,“你可曾是我的故人?”
算故人么?
算又怎样,顶着如今这副残躯,有何面目相认。
他合上眼帘,自劝,送他最后一程的人是她,他当知足。
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她的倏然一笑,她向他道歉:“是我魔怔了,听闻有人画我,总不想错过。对不住,恕我唐突。我道侣喊我回家,告辞。”
世间种种,缘来则聚,缘尽则散,天道当是公正。
自来沉静的眼底,难免泛起一丝波澜,一缕戾气不动声色地蔓延。
世人皆有所求,总有得偿所愿。唯他三十年,只发一宏愿。亦唯他,不得所愿。
恍惚间,他忆起与国师告别那日,装惯了正经模样的国师难得袒露出真面目,八卦他私事,“他们都说你清正无欲,十多年前我去你府上拜访,偶然瞧见,你书房里挂着许多女子的小像,你当真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吗?”
那一刻,心潮翻涌,他自钦天监最高的楼宇眺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