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高压盘踞的十月，东塘镇从清晨起，便袭来重重热浪。林离早早来到401办公室。却没想到，何文镜来得比她更早。

两人进门就打了个照面，林离开口道：“何工好，我是镇里派来帮忙的。”

正在擦拭相框的何文镜不置一词，点头默许。

人齐后，何文镜开了个短会，主要是讨论各自的工作任务。考虑到自己是后加入的，林离没有太过主动发言。

因着林离和陆淮有众所周知的同学关系，何文镜便让林离帮陆淮打下手，顺带熟悉下新的工作环境。陆淮连声应和，却独揽了稍有难度的工作，连下村都不让她去。

林离死缠烂打，才分到一个画宣传墙的活。

东塘镇所在的D县，有一个少数民族乡，乡里处处是壁画，画上布满展现少数民族风情的美丽壁画，栩栩如生地展现法理、孝悌、生态等主题，寓教于美。

刘远忠觉得不错，提了一嘴；何工觉得不错，提了一嘴；陆淮觉得不错，提了一嘴，最后把彩色水粉颜料递给了她。

“你有美术功底，这工作既简单又陶冶身心，画着解闷吧。”

这天一上班，林离又拿着涂料到中心街口宣传墙涂鸦。

她找了点下村时拍的素材，以假乱真地把邻里吵架照片加工成友爱互助的卡通画。

阳光炙热，林离额头上的汗滴不断掉落在水桶里，颜料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变淡。她不得不多画几次。

第30次用狼毫笔装饰细节时，林离右手一用力，弄折了笔。

过度的保护是摧毁，女人就应该主动出击。

她深谙此理。

周一，何工照例召集所有人开会，并安排本周任务。

经过为期一个月的前期调研，驻镇帮镇扶村工作队因东塘镇而制宜，确定了本年度的工作任务：一是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二是发展产业项目；三是稳步推进东塘村创建省“百千万工程”典型村的相关工作。

其中，一有基础，二看长期，三是重中之重。

何文镜开口道：“我和刘书记碰了个头，东塘村离市区最近，山好水好人情好，不发展也太浪费，初定呢，把东塘村上报成省“百千万工程”典型村，倾斜资源，优先发展。”

说完，他打开保温杯，轻吐了一口“茶沫”。

林离分明瞧见那杯子装的是热白开，也不知道他在吐什么。

停顿了小一会儿，似是把所有事情都想妥当，何文镜才接着说：“向东、晓文找一下上级规划和相关法律法规，给我划一片能建设能开发的地出来。如果没有地块分散、不集中，你们斟酌后，再划一块理想建设用地以供参考。到时候我去谈置换的事情。”

说完，他朝陆淮挥了挥手，“基础模型给我看看。”

陆淮邀功似的小跑上前，林离紧随其后。

屏幕上，袖珍的东塘村拔地而起。四四方方的小民居，高低错落；省道、县道、乡道，标注清晰；等高线起伏，绵延成小山坡；低凹处，河水湖泊，无一错漏。

“好好好”，何文镜赞不绝口，“虽然具体的规划方案交给我们院里的其他同事做，但我们前期调研得做好吧，不能坑自家人。陆淮你，进步很大。”

闻言，陆淮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何文镜望着众人，说出那句定调般的结尾：“如果没有意见，就这样安排吧？”

“可是我有意见。”

毫不怯场的林离，高举着手，像小学生渴望老师点名一样，发出热切的目光。

“请说。”

“我有一份翔实的东塘村村情报告，想给领导参考。”

林离递交上来的报告，修改自她作为村委会主任驻村期间的调研成果。

全文共四万字，图文并茂，详解了自1980年东塘村改社设村以来发生的历史大事，以及立足于东塘村现状及问题，提出的几个发展思路。

那个下午，何文镜对着满桌子政策文件，细品了很久很久。

他早知道林离本科读的是相关专业，却没想到能把前期调研工作做得如此详尽，如此科学，如此扎实。胜过他们院里一些摸鱼划水之辈。

这么想想，设计人才跑去做行政，着实有些可惜。

中午吃饭时，出了风头的林离，在饭桌上被众星捧月。

“阿离，就知道你这几年没有白干，可帮我们大忙了。向东，你说对不对？”

叶晓文说完，推了一把目光痴痴的倪向东，后者反应过来，小鸡啄米般点头，还不忘夸赞林离。

“的确，那份调研报告写得还挺不错的，我想对后续规划也有一定帮助。”

“我看你报告里提到城市康养，这个主题还是不错。现在城里人就爱往村里跑，那些个温泉景区，住一晚几千块钱，没多赚的啊。”

……

叶晓文和倪向东在她耳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反观陆淮，瞅着一张脸，半句话也不说，林离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他了。

直到两人独处时，陆淮才压着怒气开口问：“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原始的测绘数据、图纸和模型？我们不是同盟吗，这都不告诉我？”

“还是，看我每天下村只做了个半成品，很好玩？”

林离反唇相讥：“两年前收集的数据，有没有用还说不准，倒不如从头再来呢。何况，我做的东西都很基础，又没有你的精细，你何必把我当假想敌？”

陆淮都快气炸了：“谁让你关键时候倒打我一耙了，这样不是显得我很菜吗？”

“我本来也没想这么做，谁让你天天叫我去画画，我考公务员是为了画一副破墙吗？”林离直视着陆淮的眼睛，那双棕色瞳仁里装满了不甘和愤怒。

“陆淮，我不比你差的。你别小看我。”

两人不欢而散。

林离正发愁怎么面对陆淮呢，没想到他下午忽然请了病假。

倪向东望着空座位自言自语道：“好端端一个人，说生病就生病？”

叶晓文向林离发出探究的目光：“直到怎么回事吗？”

林离笑容尴尬地摇头。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陆淮跑得比她还快。

—

班不上，饭也不吃。

林离不动声色地打包好饭菜，给她的邻居送去。

“陆淮，开门，我给你送饭。”

门的另一边传来男人的拒绝声：“多谢好意，不过他不在。”

林离恶狠狠地踹了一下木门：“快出来，汤要凉了。”

陆淮像个机器人一样，不断重复先前的话：“多谢好意，陆淮不在。”

“你快点给我开门，谢洋还跟在我后面呢！啊，谢洋你干嘛，放开我！”

陆淮急得破门而出。

视线中，匪徒林离抓着受害者林离的衣袖，左脸凶狠，右脸无辜。好一个自导自演的

戏码。

陆淮很无奈：“你是戏精吗？”

林离趁机进了屋：“我是饿鬼。”

刚进门她就看到地面上放着的合味道空瓶。

“吃过了？”

“嗯。”

“吃过也没关系，我这个更好吃。”

林离熟练地把靠墙放置的折叠桌拿起，展开，再轻放于房间中央。接着，将一道道菜肴布于桌面：炒油麦菜、梅菜肉饼、青椒鱿鱼和五指毛桃炖鸡汤。虽然是常见的客家菜肴，但色香味俱全，看得人垂涎万分。

陆淮强忍住卷土重来的饥饿感，伸出手制止：“谢了，不过我，真的很饱。”

“哎呀，你就吃嘛，你不吃，我不走。”

士可忍孰不可忍，既然林离不会轻易作罢，他倒不如能屈能伸，坐下来继续吃饭。

反正这饭，本来就是打给他的！

陆淮再一次败下阵来。

林离扒了几口，便偷摸着移动到电脑边，“好像快做完了，房屋轮廓都被你优化了。”

“敢情你还是关心工作。”

“关心你的工作，不就是关心你吗？”

林离从包里掏出一本速写本，递给他。那是陆淮在村里调研时用的草稿本。

他随手翻了几页，每一页几乎都有标注：层高错了/斜坡顶/漏画了一栋......

铅笔画的虚线，巧妙躲过他清晰而确切的笔迹，寄生般活在空白里。

似乎不乞求被看见。

“前几天和你借走，就是为了帮你纠正错误。鬼知道你会发这么大脾气，还装病。”

“我哪里装病了，心病就不是病了吗？”

“好好好，你是病人你了不起”，林离握住鼠标，在sketchup的页面操作起来，“心药这不是送到了吗，明天该回去上班了吧。”

陆淮继续吃饭，不置可否。

他无视自己，林离就自己找乐子，她开始对着测绘图拉模型。

拉马克说得对，用进废退。太久没有用过建模软件，她根本无从下手。

闭合曲面，PUSH一下，怎么定高度来着？

贴图又在哪里贴？

嗯，移动她总会了吧……好像找不到按键位置。

“陆淮，你吃完了没？”

“你快点吃，然后来教教我。”

“赶紧。”

林离急了。本如风铃般清脆的音色此刻甜得发腻，陆淮却莫名觉得比饭菜可口。

“来了来了。”

他没有避讳地握住她的右手，一点点展示任务栏上的功能键。然后落单的左手，开始疾驰于键盘上，飞速展示各类快捷键。

林离小心翼翼地按了“P”键，恰巧陆淮的手指往回走，两人不经意勾住了彼此。

她往上瞧，他往下看，俯身于椅后的陆淮此刻像把她圈在怀里，而两人的呼吸，绵长、温热，交缠于空气中。

持续暧昧。

林离只要探身向前，仿佛就能亲到他。

完成她十年前就想做的一件大事。

“咳咳。”林离轻咳两声，陆淮才会意，适当拉开了距离。

“谢谢你，你教得真好。”

“别给我发好人卡。”男人拿起水杯，脸上仍布满可疑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