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机车独自奔驰在山路上。偶有车辆从旁掠过，气流交错，加深了发动机的震颤。

林离坐在上边，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头晃脑。

陆淮在她身前，熟练驾驶着黑色机车。

她伸腿跨上来时，小脑短暂休克，差点摔了一跤。陆淮笑着让她抱紧。可是她没敢抱，只能扭扭捏捏地抓住他的棕色皮肤外套。

男孩皮肤上的肥皂香和机油、碎叶、小石子的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春天的独特气息。

“你经常载人吗？”林离问。

风在耳边呼啸，陆淮听不清楚，“哈？”

她只好识相地闭上嘴巴。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再开启对话。

机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路边的景色逐渐变得清晰。一朵野花在风中摇曳，林离随手把它摘了下来。

“我问，你是不是经常载人？”

“没有”，陆淮放好头盔，走到她身旁，轻声回答：“这是第一次。”

“梅馨月呢？”

“在日本学的摩托，那时候还不太熟练，怕把她摔了，所以没载过她。回国以后聚少离多，没多久就分手了，也没机会了。”

“怕把她摔了，就不怕把我摔了？”

陆淮看见他俩的影子相距不远，却被拉得很长很长，特意再走近了一点。两个影子顺其自然地变成了一个影子。

“不怕，为了今天，我练得很熟。”

“被倪向东知道你请假练车不干活，他又得闹。”

“不管他。”陆淮说完，躺在了路边的草坪上，悠闲地数起星星来。

林离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她不清楚陆淮把自己带过来，意欲何为。

一小时前，她在明月楼门口偶遇陆淮，强装镇定地跟他打了招呼：“哈喽，嗨啊——你今天也来这里吃饭吗？”

陆淮抬眼，面不改色地盯着她：“我在等你。”末了，他又问，前男友为难你了吗？

林离摇摇头，在他面前百分百还原了踢沈知远的惊天一脚。

“哇靠，那你还不赶紧上车跑路，他报警怎么办？”

“啊？”林离心想，沈知远这么要面子，应该不会把自己被女人打的事情说出去吧。只不过犹豫一会儿，就被陆淮骗得半推半就地上了车。

全然忘记了自己要去吃夜宵的事情。

在山顶喝了五分钟西北风后，林离的肚子开始旁若无人地咕咕叫。

罪魁祸首陆淮，一开始还装没听到，直到林离的肠鸣声越来越撕心裂肺，终是憋不住笑出了声。

“我说，你到底几天没吃饭？”

林离一个排山倒海，手掌重重拍了下他的肱二头肌。

“不和你闹了，赶紧送我下去，我要去大排档吃夜宵。”

她扭头就走，陆淮赶紧阻拦。

“姑奶奶，我带了吃的，你行行好，别走先。”

说完，从坐垫下的储物区掏出一袋热腾腾的红色发糕，圆滚滚的，看起来很可爱。

“你到底怎么来的H市，连发糕都是烫的？”

陆淮给她比了个wink，“你猜？”

—

吃人饭，随人便。何况林离没有代步工具，她只好一边吃一边享受山顶的晚风。

脚底下，是H市流光溢彩的夜，各色各样的灯光将建筑照亮，变换成琉璃模样，而车灯，奔流到五湖四海，似在生机勃勃的城市输送养分。

陆淮看身边人，像个小仓鼠一样进食，莫名觉得可爱。

或者是，她的一切他都觉得可爱。

“我过年回家，参加了很多同学的婚礼。有一个发小，他的孩子，都会跳舞了。”

“然后呢？”林离睁大双眼，天真不识陆淮滋味。

“就，觉得单身还是差点意思。”他习惯性地把语句截断，妄想身边人能在残破的横截面上读懂言外之意。

梅馨月说过，这是他的坏习惯。

“然后呢？”林离又问。

陆淮心头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笨？”

“哈？”林离感到莫名其妙，好好聊着天呢，怎么探讨起来她的智商了？

“把手链给我。”

林离乖乖照做。只见陆淮手指灵活，顺利捏动了手链上一个小机关，小兔子边上那一圈就掉了下来。

竟然是一个素圈戒指。

怪不得她觉得那一圈大得吓人。

陆淮右手握着她的戒指，左手又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只。

两只戒指长得很像，甚至可以说一模一样。

“这是一对情侣对戒。”

情侣？她和陆淮？林离忽然觉得心脏都快要窒息。

“我……本来想直接送给你，但是我们俩这关系老是不上不下的，就想了个折衷的办法，设计成手链。”

陆淮凝视着戒指的视线突然打在她身上，像一盏追光灯般专注。

“如果你选择做朋友，那手链会变回手链，我们依然是好朋友。如果你愿意和我在一起，那手链就会变回戒指，变回我一开始对它的憧憬与希望。”

“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陆淮，你……你是喜欢我吗？”

“嗯。”

林离抬头望向眼前人，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长久以来，她都把陆淮拒绝自己的事情置顶在两人关系的最前头，每时每刻都逼迫自己隔绝任何越轨的想法。

这个男孩子的心就像一张奖券，充满了不确定性，不是她这种凡夫俗子能肖想的。

往日，当她以为他对自己有好感时，他很痛快地拒绝了她。

而如今，当她对此不抱希望时，他又用坦诚的爱意，奖励了自己。

她还没有做好中奖的准备。

沉默长久地横亘在两人之间，宛如天上的银河。

“我考虑一下吧。”说完，林离转过身去，不着痕迹地轻拍了两下自己悬在半空的心。

陆淮握住她的手腕，依旧不折不挠：“也就是说，你没有拒绝我，对吗？”

“可是，我也没有同意呀。”

“好，那我明白了。”

陆淮说完，静悄悄地远离了她，走回了马路对面的机车旁。

林离走了几步，悄悄回头，男孩的眼光依旧凝视着她，眼睛里似住满春天的露水。

风吹落了几片叶子。

就在那一刻，零散的记忆扑面而来，像叶子般盖住了他们之间缠绵的视线。

—

五年前，秋，陆淮拒绝林离的一个月后，他们还保持着像模像样的网友关系。

准确来说，比先前还要暧昧。

虽然不是每天聊天，但聊得比表白前要多得多。

而且，更加贴近灵魂深度。

双方终于不再装模作样地聊——

“最近在看红拂夜奔。”

“你也喜欢王小波吗？我在看《沉默的大多数》。”

“哈哈，是本好书。”

而是发乎情、止乎礼地回到了生活里，再让彼此交融。

“男生宿舍门前摆摊的大叔，苹果特好吃。”

“是吗，不过相比于苹果，我比较爱吃雪梨。”

“所以你叫林梨吗哈哈哈哈。”

某日，陆淮匪夷所思地向她发出邀请：“等放完假回学校，我们一起去隔壁的美术展看看？”

林离观察了下日程表，那段日子距离国考已经很近了，而她才刚开始复习。

权衡利弊之下，她拒绝了他。

“好吧。”她听得出来，陆淮的声音有些沮丧。但过几天，他就发出了找到伙伴的好消息。

林离说：“这很好啊。”然后加快刷题。

结果没几道题刷得进去。

他们去参观美术展那天，她也去了，只不过装扮得很隐蔽。

陆淮只当她是网友之间心血来潮的表白，她却从未告诉过他，她暗恋他很久很久。无数次，她曾经将自己隐蔽在人群中，默默观察他和旁人的一举一动。

那日也是。她看见三三两两的人把陆淮围住，而陆淮笑容明朗，张扬得像草地里过分美丽的蓝花楹，嫩绿的枝条迎风招展，蓝色的花瓣呼之欲出，仿佛自己就是一个春天。

他从来不缺朋友，他多的是像她这样的朋友。

不，他的朋友都比她要好得多得多得多，不像她这么阴暗，这么自卑，这么阴魂不散。

林离轻轻对自己的感情上按下暂停键，阻止了对他的过度喜欢。

后来，她知道他要出国，他知道她要考公，心领神会地疏远了彼此。

半年之后，他官宣了恋情。亲热的双人照下边，定位写的是“日本”。

真好啊，他和一个有未来的人，走在了一起。

而那时，他们之间注定没有未来。

但如今，她曾经日思夜想的人就停在马路边上，等待她走过去，等待着梦境成真。

林离问自己，她要下定决心犯一次错误吗？可她又怎么笃定，谁是谁的错误。

他和她心中的正确答案早已分道扬镳。

而命运阴差阳错，让他来到了她身边。

她望向陆淮。这个男人依旧如记忆中风度翩翩，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如同多年前那个她旁观的春天。

如果春天想要拥抱她了，他们凭什么拒绝？

林离忽然就勇敢起来，冲锋似的抱住了陆淮。

他以为她受了什么刺激，抑或是被吓到，一边安抚般摸着她的头一边问：“你怎么了，看到鬼了吗？”

林离摇了摇头，脸上还残留着眼泪的味道。

“陆淮，我们在一起吧。”林离泪流不止。

陆淮不语，只是沉默地，为她拭去眼泪。很久很久以后，那个谜题依然困扰着他。

为什么她这么奇怪，又这么可爱，还这么令他觉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