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靖宗眸光略深,纵身跃进墙内,途径玉兰花树,摘下一朵玉兰花,轻手轻脚地走到灯光昏暗处。
他所处位置,与那一室的灯火仅有一窗之隔。
他孑孑而立,盯着那抹剪影,她似乎在写东西,身体微微前倾,手中的笔落在窗棂上,留下细长的影子。
王靖宗看着那道身影,忽然很贪心,想听一听她的声音,褚宁溪的声音。
若是沈宁溪的,也好。
可屋里的人在忙,始终不语。
庭院里雨水淅沥,玉石路上流水横溢,嘈杂声不断,更衬室内静谧。
沈宁溪正在窗前写信。
揽月挑动灯芯,火光微微一跳,室内亮了些许。
她写了又放下,提笔又重写,总也没拿定主意。
揽月见女娘再次停顿,笑道:“娘子谱曲,从来干脆利落,今日写封书信竟写了这般许久,难道这书信,比那相思曲还要难?”
王靖宗听了,眼眸一深。
原来她在写信,原来,如此。
确该,如此。
她原本就想嫁袁昭,给他写信,不足为奇。
沈宁溪抱怨:“早知道,那日就不要逞口舌之快,答应写这封信了,这写得好便罢,若是写得不好,可是会毁了一桩姻缘呢。”
她的声音,既欢快,又沉静。
王靖宗这才发现,为何最近见的几次面,都觉得不对劲。
她还是沈宁溪时,性情活泼,天真烂漫,是褚宁溪时,满腹哀怨,强自振作,二者性情截然不同,但无论是沈宁溪,还是褚宁溪,都共同拥有坚韧的性格。
正是因为这份坚韧,才让她最后变得沉静。
显然,八年前的褚宁溪,根本不会练到这步。
揽月笑:“怎么会?姻缘天注定,那绳索牢牢握在月老手里,可不是一封书信就能毁去的,娘子放宽心吧。”
沈宁溪:“关乎人生大事,还是要慎重,毕竟,人这辈子,很难再重来的。”
王靖宗再听了几句,内容实在听不下去了。
沸腾的热血尚未平息,就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凉水,那颗心便如冷水下油锅,火花四溅,顷刻间,冰火两重天。
仿佛亲耳听见妻子红杏出墙却无可奈何。
他转身即走,再不想听这些陈年旧疴。
然而,纯净雨水中骤然传来炸水花声,声音还是格外不同,立刻引起了揽月的注意。
揽月骤然扫向窗外,惊道:“谁?谁在外面?”
不作他想,紧跟着推门出来,昏黄的灯火照亮庭院,夜雨森森,像一张沉闷的网,笼罩在一方小院的上头。
揽月不禁打了个寒颤,在门口张望一圈,只见庭院外一片漆黑,院子里四周宁静,风吹过玉兰树,枝叶沙沙作响,疏影横斜,枝头茂密。
王靖宗攀附在粗壮的树干上,整个人隐身在浓密的树叶里,好在此时雨势已弱,躲在枝丫下也淋不了雨,他可以静静地等待着揽月回屋。
一声“吱吖”,木质窗棂被人打开,一张白净的脸出现在窗口。
“揽月,怎么回事?”沈宁溪探出半个身子,询问道。
她这才发现暴雨转小雨,屋外已经安静。
窗前一枝玉兰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执在手中,轻轻转动。
花瓣白嫩清透,雨水滚动,依稀有淡淡芳香传来,沈宁溪凑在鼻尖,细细闻了闻,转身继续写信。
揽月见屋外没人,连忙关了门,进屋又见女娘开了窗,忍不住唠叨,“夜里寒凉,这又落了雨,比往时愈发的冷,娘子可千万莫在窗口吹风。”
说着,将窗户紧闭。
王靖宗收回视线,指腹无意识地摩挲,好似玉兰花的残香仍流于指缝之间。
夜已深,此处不能久留,他再次猫着腰,离开后宅。
屋外真真切切地安静下来,沈宁溪将玉兰花插进缠枝花瓶中,执起书信,最后阅了一遍,心中满意,折叠起来交给揽月。
道:“明日派人送去宁州,越快越好。”
揽月看着信封上写着“狄二公子亲启”六个大字,笑着接过书信。
应声:“是。”
-
红七生病了。
一大早,碎星就得了新消息。
沈宁溪急匆匆披了一件轻纱外罩,连已经端上来的早饭也未使用,就和碎星出了门。
碎星脚步匆匆紧跟其后,垂首道:“风伯派人来说,红七昨天夜里焦躁不安,有马夫看到阿豨亲自出来照料,是以没在意,没曾想,一夜过去,红七到现在还躺着不愿起来,着令郎中前去查看,郎中就说,恐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沈宁溪面色沉重。
红七是她六岁那年收养的幼崽,当年母马怀胎,她带着五妹妹等在马厩外,百般央求,才从父亲那里得了两匹良驹。
至今已经过去近十年,虽是牲畜,却也是不可或缺的友伴。
况且,在前世,红七长至壮年,也未曾生过重病,好端端的怎会发病?
沈宁溪赶到马场,马房里,干草堆积在墙角,只见红七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见到正主,郎中连忙上前,将病症述说了一遍,大体意思与碎星所言无二。
“好在发现的及时,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得尽快查出所中之毒,才能彻底清除余毒,否则会影响到娘子今后骑行。”
“中毒?”沈宁溪暗惊。
第一时间,她看向王靖宗。
王靖宗擅马,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让他养红七,怎么可能会养到中毒?
唯一的解释,便是这毒是他下的。
沈宁溪暗自怀疑。
王靖宗从始至终站立在墙边,低眉垂首,模样恭敬。
郎中道:“从症状上来看,确实如此。”
碎星一听,怒了,“是谁这么大胆,敢在沈家下毒?待我查出来一定将他交给风管家处置。”
风管家手段令人闻风丧胆,沈家的仆从扈将都怕他。
沈宁溪眉目微转,吩咐:“先查红七昨日的饮食,碎星,你也去看看。”
碎星闻言,并未察觉异样,转身时,才觉奇怪,道:“阿豨,你也来。”
马食,看着就恶心,还是不要让人送到房里来恶心娘子了吧。
谁知,阿豨却道:“红七有些抽搐,单留娘子在这里,恐或有危险,碎星姑娘放心,在下一定能看好红七。”
沈宁溪更加确认,毒就是王靖宗下的,理由......她唯一能想到的,便是引她前来。
碎星看了眼红七,不知是不是听得懂人语,这时红七正好抽搐了一下,横亘的马身发生了剧烈的抖动,僵直的长腿差点蹬到沈宁溪。
幸好王靖宗眼疾手快,拉了沈宁溪一把,才没真的碰到,但也仅仅拉了一下,一触即放。
碎星一阵后怕,诺诺叮嘱,和郎中离开。
沈宁溪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红七的鬃毛,眼中疼惜。
红七在女主人的爱抚下,发出微弱的呜咽声。
王靖宗立在一侧,不知何时,他抬起头,腰杆挺直,若有其他人看见,一定会发现,他身上卑躬屈膝的奴味一散而尽。
王靖宗看着沈宁溪,她的侧脸正对着他,正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他还记得成亲前见到沈宁溪的样子,城外偶遇,绚烂芳华。
那时候的她,眉目张扬,眼里仿佛住着一颗星子。
身世被揭穿后,她在外人面前拘束谨慎,在他面前秀眉颦蹙,每每怒目相对。
而现在的她,眉目温婉,饱满的额头白皙透亮,虽满腹担忧,却依旧不失活气。
先前怎么就没发现,这根本不是上辈子的沈宁溪呢。
沈宁溪眼高于顶,根本不会看一眼他这个马夫,然而她已经两次救他于危急,甚至屡次三番,在他的视野之外,偷偷地看他。
他那时还以为是沈青柠的缘故,抑或是重生带来的“变故”,根本不曾想到,她也回来了。
沈宁溪,还是那个沈宁溪,他一眼钟情,和他成亲八年的沈宁溪。
真好。
真好。
此刻,王靖宗内心充满对上天的感激,看着沈宁溪的目光,透着浓浓的贪恋。
那道视线太过强烈,以至于沈宁溪无法忽视。
原来他曾经是这般放肆。
幸好,前世她应该没有机会与他这般近距离接触,不然想想就令人作呕。
沈宁溪摸了摸肌肤上骤起的疙瘩,起身,冷眸扫向王靖宗,寒声道:“一个马奴,好大的胆子,敢直视主子?”
王靖宗目不转睛,她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飘进他的耳朵里,都觉得十分动听。
须臾,将她的话收进心中,他嘴角微微一扯。
悠悠道:“我以为,贵主对在下与其他人不同。”
沈宁溪冷眸:“有何不同?”
此刻,她分毫不惧,“不过是念在你替我养马的份上,救你两次。”而后冷声道:“但这并不等于你可以在我面前放肆。”
她知道先前两次救他无从解释,不过,也不必解释,一个马奴而已。
此时的她,能和他说上两句话,都是她这个主子人美心善!
王靖宗听了,眼里金光一闪,“我以为,是贵女发现在下的秘密,刻意卖好。”
空气凝滞。
沈宁溪心中警铃大作。
好半响,才想起应该质问,“什么秘密?”
王靖宗上前一步,与她拉近彼此间距离,点明道:“三公子对城中事务不熟,骤然去查赤霞山,是四娘子指点的吧?”
沈宁溪脑袋轰的一下。
前一秒像高高在上的贵女,这一秒,仿佛被人勒住脖子,浑身僵硬。
王靖宗怎么会知道?
等等,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