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的尽头,陡峭至极的无凌峰犹如一柄锋利的剑仞直插地脉,往上一如汪洋窥不到尽头,刺开天际,贯穿于九天之上。
峰顶,一座宫殿与上界天宫十二门相对而立。
殿内值守的霄童子忽地跑出来,大喊道:“上君不好了,魂玉台上有异动。”跑得急了,霄童子奔下台阶时一骨碌滚下来,要撞到殿前石凳时,一把拂尘卷了过来,将他拉住。
“哈~”树上衡元打着哈欠,拂尘一收,把霄童子卷到石凳上坐下,“一惊一乍的,像什么话。”
说着便踏下树枝,往殿内走去。晕头转向的霄童子理了理衣襟,跟上他,禀报道:“上君,刚刚青玄殿主真体有异,魂玉台隐约有晃动。”
衡元不语,阔步来到阵前,雾白的真气丝丝缕缕的护持着一方白玉台,台上盘腿静坐着传说中的上古神——青玄九阳上帝。
阵法高深,是自天宫正殿十二门敬请天道引下的雷魂阵,连神也不敢轻易靠近。衡元站在阵外也只可见到,本该吐纳不息、接序护持的真气,此刻却紊乱冲击,震动魂玉台。
而端坐上方的青玄上帝岿然不动,按说雷魂阵下不该有神力外露,可青玄心口处却有微弱的青光外溢。
“怪哉。”衡元沉吟半响,皱起了眉,自疑道,“哪儿有问题都不可能是那儿有问题啊?”
站了半天,霄童子见他也困惑,便道:“要不……去净池看看?青玄殿主许是在——”
“胡闹!”衡元立刻斜眼斥道,“上下两界,因果各道,净池岂是随意能去的地方?眼下金蝉子入凡,局势未明,各门暗流涌动,你是生怕自己卷不进漩涡里吗?”
霄童子惊道:“徒儿愚钝,还请上君责罚!”
衡元觑他一眼,缓和下神色,毕竟是才收的徒弟,资历尚浅,性子又憨实,还不懂天宫十二门间的明争暗斗,更枉谈知晓几千年前的奇闻了。
花神自堕净池,舍去仙籍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当年哪门神仙听了不叹一句可惜。
可净池终究只有那一位去过,谁又能知道,当年他窥见的是怎样一个繁华人间,以至于一眼破道心。
衡元难免感慨,花神闹脾气那会儿,他也如霄童子这般青涩鲁莽。一转眼几千年过去了,初生牛犊的冒失懵懂终于磨尽了,剩下的漫漫仙途教人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倒变成了一个谨言慎行、本分无趣的老道神仙。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会一眼相中这个在天宫偏殿打杂的仙童。
“起来吧,既然都是徒儿,该叫我什么了?”衡元缓和声音道。霄童子抬头愣了愣,悦上眉梢,有些拘谨道:“是,师父。”
衡元松眉颔首,带着他便往天宫正殿走去。
天朗气清,竹尘居那丛竹子青葱粗挺,时璟坐在用竹篾编的矮凳上,用簸箕筛细土,填在花盆里,往里面浇水后,抬着那盆青绿的花枝上了竹楼。
“小妖怪,既然那么爱吃,怎么还不醒来?”日光照在花枝上,微微浮动。南月自那日后便没有化出人形,时璟抚摸着褶皱枝干,低声自语。
不时,院外有人敲门,时璟出了屋,何牧四正好推院门进来,道:“璟哥,明日书院开学,村长让我今天把书送去。”
“上来吧,已经修订好了。”时璟站在楼上应了。那书是他之前跟村长说好的,拣一些书册修订好供学里用,昨晚他就理出来放书架上了。
“好嘞。”何牧四大步流星地上来。时璟自去了屋里准备把书拿出来,踏进屋时,白晃晃的身影忽然闪出,时璟不防,惊了一跳,却仍张开手,满满当当地抱住跳上来的人。
“时璟。”
“在哪儿呢?”
等他意识到南月此时浑身赤裸时,南月和何牧四的声音同时响起,时璟长袖一挥,即刻掀过外袍罩住南月的身子。
何牧四进来,见时璟背对他,似是抱着个什么东西,正疑惑,定睛却看见时璟腰间夹着两条瓷白的腿!
嘭,何牧四脑子炸开,呆呆地站在原地,时璟倏地转头,沉声喝道:“出去!”
何牧四才当头一捧惊醒,猛地掉头急步跨出去。
南月从怀里冒出头来,白发衬得他容颜娇媚,眸子似清水含波。时璟手掌在底下托着他,单单隔着层布料,正面更是贴紧。
这个姿势太要命,时璟险些失了控制,迅速掀帘,俯身把南月放到床上。南月腿却夹着他不放,只道:“时璟,头发变不成黑色了。”
紧贴着的部位触感强烈得可怕,时璟眸子沉沉欲裂,猛地探手擒住侧腰上的一只小腿,快声低哑道:“没事,你先……下去。”
腿方一松,时璟立刻扯下床帘,连退了两步转身重重呼了口气。一身燥火才压下,时璟不敢靠床太近,又怕南月自己跑出来,疾步去衣柜里拿了套自己的衣衫,掀帘递给南月。
“把这个穿上。”
喝了几杯凉茶,时璟在外间踱步,余光瞧见何牧四在门外踌躇不定,才记起拿书一事,又进里屋把书架上书取出,唤他进来。
何牧四因着刚才的事,心中忐忑,眼睛不敢乱瞟,把案上那摞书抱起便要离开,转身却撞见有人从门后冒头——
南月不知道从哪儿扯了另件氅衣披在头上,双手拉着衣襟转着眼珠往外看。
两人视线一撞,何牧四实打实看清了那氅衣之下,竟是个男的!
那手一滑,书哗哗翻下地,何牧四慌乱之中,忙弯腰去捡,时璟知道他已经误会了,此刻也不是解释的时候,暗自叹了口气,对何牧四摆手道:“算了,别捡了,你先回去吧,这书我明日送去书院。”
何牧四涨红着脸,手和眼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坑坑洼洼道:“好……行,那、那我先走了。”说罢,同手同脚地快步出去了。
等他一走,南月放开手,氅衣滑到地上,学着何牧四同手同脚地走出来,笑嘻嘻道:“时璟,他真好笑,我也会这样走路。”
时璟的衣服尺寸大,南月走一步便把裙角踢起来再走,加上同手同脚,动作好不滑稽,时璟看得皱紧眉,却忍住没说,把地上书一一捡起,归置好。
楼下,何牧四走到院门,才平复下心中慌乱,他拉开院门,踏出门槛时还是没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竹楼。
他早就听说过京城人家多龙阳之好,却没把这事儿放时璟身上想过。一月前渭雨河画舫大乱,醉花楼被查封,而时璟恰是去了趟醉花楼,回来就鲜少出门,莫非他是去趁乱抢人,然后……然后屋里藏娇!?
何牧四不敢再深想,否则方才一瞥实在太□□,忙把院门合上,抽身离开。
第二日,时璟去书院送书,带着南月一块儿去见了村长,中午在学里吃了饭,南月便在院里跑没影了,时璟和村长在屋里谈了许久,临走时,交了一份户籍文书给他。
南月就这样在清水村住下了。堪堪一月,就在村里混出了名头,清水村人人都知道,竹尘居时璟带了个结义弟弟同住,生得一副好模样。
时间转眼又过了一月,五月人倍忙的时候,田里的早稻才插下去,各家各户又赶着筑高加固田埂,把蟹苗放进去。
最近,书院休了三天学,几个村俱是农忙时间,时璟在外忙活了一下午,没见过南月人影,回到院中,竹楼门大开着,窗户没支好,夹着一件脏衣服露在外面。
时璟瞧了眼院中乱扔的背篓,还有水井旁那桶泥水,里面沉着几颗蚌壳,自去石凳上坐着,什么也不做。
他没关院门,不时,来了一拨意想不到的人。是许家大娘还有小豆子他娘,身后跟着的还有李家媳妇一伙人。
一见时璟,许家大娘上来道:“璟哥儿,不是我们说,前儿个地里才插了秧,新修的埂子泥还没干呢,就叫南月带着村里那群野娃子进去捞蟹,踩垮埂子不说,连那片秧也给糟蹋了,这像什么话?你在家里倒是说他两句,以后怕是闹得更凶。”
许家大娘才说完,小豆子他娘又抢嘴道:“就是就是,我家小豆子在家读书读得好好的,非教他出去刨蚌壳,把牙给摔破了,小孩子不定心,南月闲着没事儿干,净教他些不上道的,璟哥儿,你可得好好管管。”
后面李家媳妇一伙人连声附和,七嘴八舌又告了几状,时璟听着吵闹,等她们停下来才拱手,从容不迫道:“我知道了,大娘嫂子们放心,你们说的事,等南月回来了,我再细问。”
许家大娘拍了拍时璟的肩臂,道:“璟哥儿,你是读书人,我们这些庄稼人都指望着这一亩三分地,不得已才上门来说一说,你别见怪,也别太为难南月那孩子,说他两句就行了。”
“大娘言重,我把南月带来,既是他的错,我也自该管教,没有放任的理。”时璟望向她们,拱手做了一揖,抬声道:“各位嫂子,我先给大家赔个不是,是时璟管教不周,南月初来清水村,还不太懂事,嫂子们包容,等我问清楚缘由,自会带他登门赔罪。”
一番话说得温和有理,众人本也没有刻意刁难,顿时歇了火气,也没有什么怨言再倒出来,纷纷歇鼓回家,时璟都一一拜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