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游饶有兴致地看着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两个人,如此这般费尽心力地扮演着“慈父慈母”的形象,他们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令人拍案叫绝,往往觉得这就是极限了,下一句又拔到了更高的高度。
生活果然是冒犯至极而又荒谬绝伦的艺术。
但凡换个布景,谁能分得清这是家庭聚会还是《演员请就位》,那些油头粉面的小花小生们哪能比得过这俩老戏骨。
塑料袋还是要选祖传的,因为老的更能装。
他们大概“相亲相爱”了十几分钟,林一游实在是胃里翻腾快忍不住吐了才打破他们其乐融融的氛围。
她和陆屿矜跟着“影帝”林振锋去了整个老宅她最讨厌的书房,像有些猫猫狗狗暴露在人类的社交场所就会应激一样,长袖长裤下她还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林振锋进了书房便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严肃地说:“刚才秦世邦又打来电话说他儿子被打得轻微脑震荡,我跟他认识十几年了,他这人记仇得很。”
“经此一遭,他跟我们两家就算是结仇了,以后有任何可以给我们使绊子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的”,他的眼神在两人脸上扫了一遍又重新落回在林一游身上,训斥道:“你逞一时义气可给我添了不小的麻烦!”
她余光看到陆屿矜看了自己一眼。
“是么”,她轻笑道:“比在婚期前被秦大公子□□麻烦更大吗?”
林振锋条件反射一般抬起手,她扬起脸等着巴掌落下,既然在无人营救的停车场顺利逃脱了,那代表父亲权利的巴掌你总该躲不过去了吧。
旁边这人却又一次挡在了她面前,林振锋的巴掌举了半天也终究没有落下。
林振锋重重叹了口气道:“屿矜啊,你说哪有跟自己老子这么说话的?在外面吃几年洋墨水真是了不得了,连礼仪尊卑都不懂了,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搁!”
陆屿矜胳膊搂在她肩膀上,完全把她圈住,这是个保护的姿势,并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以示安抚,他不接林振锋的话茬,正色道:“伯父,不是谁倒在地上谁就有理的,唯一的受害者是一游,她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坏人仁慈,只是因为她强大,这对她而言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他说话时抑扬顿挫,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胸腔的震荡,滔天骇浪下听站在自己这边的人的心跳,这感觉很奇怪。
体恤人的漂亮话对于陆屿矜这种窥探人心洞若观火的人来说根本就是信手拈来,但她不明白,他抚在自己肩膀上微微颤抖的手指到底是为了什么。
林振锋没想到刚刚还句句话都顺着自己说的未来女婿竟拉下脸来拂了自己的面子,有些下不来台。
林一游抬起右手轻轻拍了拍他扣在自己肩上的手背,说道:“陆屿矜你让我跟他单独说两句话。”
后者推开门走了出去,脱离了温暖的倚靠,她霎时浑身一阵恶寒。
关门声响起,林振锋冷哼一声,讽刺道:“做低伏小才几天,你最近倒是不装了?”
“您扮演慈父珠玉在前,跟您比起来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林振锋手拿一本书“啪”一声扇在她脸上,年轻时吃过大苦踩着自尊爬上来的人是最会羞辱人的。
他轻蔑地笑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还没嫁进陆家呢!翅膀硬了以为自己是金凤凰啊?”
他绕回桌子后,坐在那张小羊皮椅子上,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吗?你不就是想在林氏混个高层炫耀一下你的智商吗?从小就是这么个鬼样子!我看你这个副总也别干了,反正都是我一句话的事。”
“说话呀!哑巴啦?”他拿起刚才的那本书朝着她的脸扔了过来,她躲都没躲,右脸颊传来一下尖锐的刺痛,在空中翻开的书页有一页恰巧不巧地划伤了她的右脸。
林一游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轻笑道:“我要不要接着当这个副总还真不是您一句话的事。”
“你有跟我谈判的资格吗?”
“有啊,我就说三个字”,她直视他不再清澈的双眼,说道:“许可凡。”
林振锋神色微变,林一游又道:“我今天遇袭在场没有一个保安是因为秦西诚买通了公司内部人员,您猜这个内部人员是谁呢?”
“您当然可以换下我,等到时候秦西诚康复出院反咬一口说这是林氏蓄谋已久的炒作,反正我和秦家已经签了买断视频的协议,您可以看看您那个聪明绝顶的侄子够不够秦家塞牙缝……”
林振锋已经不再是暴怒的状态,他说了和秦世邦一样的话:“你威胁我?”
林一游轻飘飘地甩出两个字:“是啊。”
“反正我也是要嫁到陆家去了,纵使我跟林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明哲保身也是第一要义。没了陆家联手,林氏又能跟秦家周旋几个回合?”
林振锋反击道:“你以为你的婚事就稳当了?我说你悔婚陆家还能要你这个儿媳妇吗?”
“那您就陆家秦家一起得罪,我们整个林氏陪您那个金贵的侄子一起下葬。”
林一游几番输出,林振锋哑火了。
半晌不语,她站到桌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振锋,说道:“我对您的家产没兴趣,您手指缝漏出的东西就够我花的了,我的确对公司运营对市场需求感兴趣,但我也就是在这边玩边学混两年,咱们相安无事就得了,等生了小孩你让我来工作我也不会来。”
“你生了我把我养大这是事实,我现在已经不再纠结你和妈爱不爱我这件事了,我只想多学点东西不再重蹈覆辙,至于林氏和其他产业你爱给谁给谁,我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你不打破我的美梦就行。”
她这番掏心窝子的话一出来跟服软也差不多了,两人的战争熄了火,但林振锋没占上风,心里还是不爽。
林一游推开门的时候,站在不远处欣赏家里古玩摆件的陆屿矜立刻发现了她,身后仍然坐在椅子上的林振锋叫住她,仍然讥讽道:“你今天动动拳脚就到账一千万,你应该感谢我,你要不是林振锋的女儿,你哪值这个价?”
林振锋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与陆屿矜面对面的她恰好看见他身形一僵,好看的眉头皱了一下,她心说:“要是你和陆屿矜是真心相爱准备结婚的,你爸说这样的话给他听见了,林一游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还好一切都是假的。
还好。
林一游保持着开门的姿势,身子转回去,神色坦荡而释然地正视林振锋,回道:“谢谢您,让我得以把自己卖了个好价。”
这句说完,世界终于消音,几分钟前书角砸过额头的钝痛延迟蔓延开来,她只能听见震耳欲聋的耳鸣声,她干巴巴地张了张嘴,果茶的香气早已消散,回味起来只剩下苦涩,想再说点什么,却没有多余的话能说出口。
她这边刚踏出门,陆屿矜就迎了上来,他本能地伸出手,却在要触碰到她右脸划伤的血痕时停住了。
她轻轻笑了一下,开玩笑道:“你的碘伏倒是没白带。”
陆屿矜嘴唇动了一下,接不上她的俏皮话,索性双唇紧闭。
还没睡的尹明珠闻声而来,她一脸慈爱地对准备离开的两人道:“这么晚了小陆你们俩就在家睡吧。”
眼里完全看不见自己女儿脸上的伤痕,或许看见了也假装看不见。
林一游还没张口,陆屿矜就圆滑地说:“伯母我早上有早会,我怕来不及,多谢您的好意。”
两人一路无话,林一游越走越快,最后直接跑了起来,陆屿矜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她小跑起来,刚跑出老宅外,她就再也忍不住半蹲在墙根吐了起来。
陆屿矜飞速从车上拿来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候在一旁,她一只手支住墙根,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开始泛白,粉色的创可贴分外的显眼,瘦削的背影随着胃部的抽搐不停地抽动着。
等到她停止呕吐了,他便把自己准备好的水和纸巾递了上去,被呛出生理眼泪,她的双眼变得通红,她漱了口又用纸巾擦干嘴角,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站远一点,脏。”
陆屿矜不为所动,甚至还想靠近。
林一游顾不上他,走了几步,脱下外套,用剩下的水清理沾上呕吐物的袖口,她满脑子只有四个字:太狼狈了。
太狼狈了。
林一游用完了剩下的水把袖口清洗干净,胃里的灼烧感也在慢慢地消退,她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擦掉所有的痕迹就可以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陆屿矜问道:“你怎么了?”
她不假思索地说:“晕车。”
半晌,她对陆屿矜说:“咱们走吧。”
语气不轻松也不沉重。
后者反而沉默地蹲了下来,她鞋面上因水落在地上迸开的污渍被他用湿纸巾擦得干干净净。
脱离了路边的灯光,在这微弱的光源下,她看不清他面部的轮廓,也看不透隐藏在他眼眸深处无声的情绪。
相顾无言。
陆屿矜站起身,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