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州靠海,当地人多深谙水性,然茉苒自小跟着母亲往山上跑,自是憋不住气。
要不然当初她被沉塘,亦能多撑一会儿。
适才的窒息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再次被人推倒在鱼塘之中。
母亲死去,父亲背叛,姨娘也一改和善,往日情,眼前非,犹如池底的浑浊,脏污得让她睁开眼亦看不清池上之人的面目。
无助及恐惧涌上心头,茉苒喉间一梗,望向季尘禹的眼神多了几分怨气。
“哭什么?”季尘禹好笑,她扰了自己清梦,还没找她算账,她倒是先哭起来了。
泪珠滴落到手背,茉苒才知道她落泪了,赶紧擦拭干净,收回思绪,站起身说正事:“大人,方娘子与桃笙娘子从午时出府便再没回来,你可知她们行踪?”
季尘禹迈着步子,一点点逼近她,答非所问,“我说你哭什么?”
“大人,她们可能出事了!”
“嗯,所以你哭什么?”
“你、”茉苒急得眼泪都要再次流出来了,这人却还轻描淡写地问她哭什么?!
她就值得他如此反复审问吗?
“大人,我不知道我哪里惹你不喜欢了,我的身份已同你交代清楚,你若还是不信可以将我逐出府去,可你留下我,为何又要试探我?”
“你问我哭什么,那我告诉你,我讨厌你!我讨厌你把我当犯人一样对待!”
茉苒心里委屈,好歹她亦是一官家小姐,母亲爱护,从小有人伺候,没缺过吃穿,受过最大的委屈便是由于年岁小,记不住药性,以至于觉得医书在欺负她,她才会难过得同母亲撒娇。
可季尘禹凭什么连她哭什么都要问,他又不是她娘亲,他凭什么问她!
茉苒美眸怒瞪着他,紧咬牙关,哭过后的嘴唇、鼻子红红的,以为自己很凶,殊不知在季尘禹看来一点威胁都没有。
茉苒任由擦干的眼泪重新布满脸颊,她又很害怕季尘禹真的生气了,不去找方娘子她们,还怕他同意了她的话,将她扔出府。
各种情绪交加,茉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竟干咳了起来。
“咳咳——”
季尘禹指尖微蜷,不敢有所动作,等她咳得没那么厉害了,转身去开了门。
寒风吹进屋子,茉苒打了个寒颤,回头望去,季尘禹已经关好了门,连人都不见了。
茉苒就这样一个人站在季尘禹的卧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趁他不在,赶忙擦干眼泪,收拾好委屈。
好在没等多久,季尘禹回来了。
他竟只穿着一件单衣便出门了,丝毫没受到刺骨风雪的影响,脸色如常,周身寒意尽无,不怕冷似的。
“已经派人去找了。”季尘禹没回床上,去到一旁的案几坐下,“过来。”
茉苒不为所动,“既然大人派人去寻了,我便回院子等消息吧。”
季尘禹往案几上的炉子里添了些炭火,放上茶壶,道:“你把我吵醒,还想自己回去睡安稳觉?”
茉苒想起江小福两兄弟的话,季尘禹被人吵醒会失眠到天亮。
可她也不是回去睡觉呀。
茉苒小声回答,“我会一直等到她们消息为止。”
言外之意是消息没回来之前,她也不会睡,季尘禹那么聪明,自然能明白她的意思。
他要是没聋,也听清了适才她说她讨厌他的话。
和一个讨厌自己的人对坐饮茶,他很享受吗?
“大半夜的,我派谁告诉你消息?”
茉苒也是后来才得知,穗儿的院子深夜里男子不得入内,后来慢慢演变成白日里男子们也不入内,有事直接在门口喊。
眼下夜已深,该歇息的都歇下了,能来院子告诉她消息的便只有府中男丁。
要么茉苒在院门口等,要么等人在门口喊,将娘子们都吵醒。
茉苒弱小卑微,蹑手蹑脚地往案几去。
季尘禹一条腿曲着,手搭在膝上,懒散随意,倒是比书房端坐时多了一份可亲。
茉苒跪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双手规矩地放置身前,当个木头人。
炉子烧得旺,茶壶冒着热气,季尘禹洗净两个白玉茶盏,时不时抬眼去看对面缩着脑袋的人。
——我讨厌你!
呵呵!
季尘禹气笑了。
讨厌他的人何止她一人,想杀他的人才多,他何时当成一回事过。
不过是破案子无聊得紧,发现个好玩的乐子罢了。
谁都有秘密,可他也不是谁的秘密都想撬个干净。
季尘禹哼哧出声,将洗净的玉瓷杯放于茉苒面前,给她倒了杯热茶。
“喝吧,免得发困睡了过去。”让我独自一人等到天亮,没门,季尘禹腹诽。
茶喝多了无法安寝,茉苒小时候就知道茶有醒神的作用,后来为了多看两本医书,她一直用这个法子。
可慢慢的,茶便对她不起效了,该困还是得困。
“谢大人。”茉苒端起茶盏,一口饮尽。
季尘禹几乎是立马给她续上,“接着喝。”
“大人,你不用这么孩子气,茶对我无效。”茉苒不想再喝,怕如厕,外面冷,她一点都不想挨冻。
季尘禹倒茶的手停在半空,悠长地道出三个字,“孩子气?”
季尘禹启智早,逢人见他只会说他比同岁人稳重,父亲母亲更是如此认为,很早便不拿他当孩子了。
可付茉苒说什么,说他孩子气?
他多大,付茉苒多大,说他孩子气???
季尘禹发现她也会气人,还知道怎么去气他。
“难道不是吗,我回院子不会睡过去,在你这...”茉苒别开眼,“更加不可能。”
在他面前安眠,想想就渗人。
“也是。”季尘禹放下茶壶,幽幽地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要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
茉苒:“......”
“付茉苒,”季尘禹喊了她一声,“要不你和我说说临州的事吧。”
茉苒慌了一瞬,她对临州是很熟悉,可说到临州,免不了要说到方家村,她对方家村可不了解。
季尘禹见她不语,轻声一笑,道:“随口一聊,并非审问你,你要不愿说便不说。”
茉苒看着他,“大人何不说说自己的事?”
“行啊,你想问我什么?”季尘禹把玩着玉瓷杯,“爷都如实相告。”
“当真?”茉苒眨眨眼,似是不信。
茉苒的眸子明亮,季尘禹捕捉到一丝窃喜,他眼皮子微不可察地一跳,挑眉道:“当真。”
“大人,你知道李府少夫人以后会如何吗?”
季尘禹:“......”敢情她眸光中的晶亮是为了李婉。
“我说了是问我的事。”季尘禹双手抱臂,“这事与我无关,不答。”
茉苒:“怎会与你无关,那天负责抓捕的人是你,大人的官职一定很大吧,对少夫人的事肯定知道。”
季尘禹:“官职大又如何,这事是陛下说了算。”
一句话将茉苒接下来想问的话堵死了,真是失算,没套出他的官职。
茉苒故作了然,道:“好吧。”
季尘禹勾唇一笑,“到我问了。”
“啊?”茉苒懵了,他莫非又要审问她???
“付茉苒,你喜欢吃什么?”
“啊?”茉苒措手不及,她着实没料到季尘禹会这样问她。
季尘禹耐心地等她答案,茉苒想了想,道:“我没有特别爱吃的。”
季尘禹点头,“到你问我了。”
茉苒:“大人,你平时都负责什么样的案子啊?”
“什么样的都有。”季尘禹道,“总有一样食物是你比较喜欢的,喜欢吃什么?”
“荔枝。”茉苒道,“大人,你认识我们临州当官的吗?”
“认识几个,”季尘禹道,“临州不产荔枝,而荔枝产地距临州有两千里地,你在何处吃到过?”
茉苒愣住,荔枝是她随母亲行医时,在一重臣家吃到的,可她对季尘禹说过她是自学的医术,若照实说,肯定露馅。
半晌,茉苒道:“临州靠海,过往的商船多,偶有荔枝出售,夫君疼我,会用两条海鱼换一颗荔枝,只是那荔枝不太新鲜,可味道特别,我一直记得。”
茉苒去察季尘禹的神情,脸色平静,晦暗不明。
季尘禹忽而望向她,与她四目相对,眉骨冷凝,道:“你夫君对你倒是好,他死了,你想他吗?”
茉苒:“大人,到我问你了。”
“不玩了,没意思。”季尘禹扔了手中的茶盏,茶盏在案几上转了几圈,发出清脆的声响。
茉苒:“......”
茉苒喝了口茶,茶水早已变得温凉。
两人突然无言,卧室落针可闻,谁都没打破彼此间无由来的沉默。
后半夜,茉苒困意来袭,几次东倒西歪,皆艰难地守住了清醒。
最后实在抵不住了,眼皮子一闭,沉沉地往身后一倒,眸子半眯,嗫嚅地喊了声:“娘亲。”
便彻底没声了。
季尘禹将人抱到床上,替她盖好被子。
烛影锦帐,佳人在前,季尘禹却无半分歪心思,只觉榻上之人睡相不错,恬静乖巧,像只猫,亦像只心事重重的笨狐狸,逼得狠了,便气恼得大哭,偏生哭得让人瞧了还想让她哭得再狠点。
季尘禹揉了揉太阳穴,怕是在牢狱待久了,再美的东西也想撕碎。
但在付茉苒面前,他得收起本性。
她不是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