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星海市十一月的夜晚只有三四度,白色轿车行驶在市区宽敞的马路上,仪表盘的油量刚好够开到郊区别墅,但林暮迟侧头看了看副驾驶上熟睡的安言,把车开进了加油站。
这辆车是在老城区就近捡的,车主带着车钥匙徘徊在附近,被林暮迟以一个体面的方式送走,并拿走了钥匙。
还没停稳,加油站员工和其他车主就热情地扑过来。
一张缺眼睛少鼻子的脸贴在前挡风玻璃上,林暮迟还没动手,丧尸就如遭重击,滑了下去,留下一道血痕。
周围的一圈丧尸都未能幸免,齐刷刷倒地,从外表看似乎没有遭受任何攻击,只是林暮迟能从他们的反应看出来,致命伤在内脏。
而能动手的除了他只剩一个人。
安言睁着他那双亮闪闪的绿眼睛,眼里毫无焦距。
丧尸爆发以来,绿瞳对人们来说总是带有恐惧色彩,但安言的眼睛却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归根结底是他底子极好,无论什么样的瞳色在他脸上都不显突兀,为此林暮迟曾经冒出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把他打扮一番,放进华贵的橱窗里,人们大概很难发现这个精致的小手办其实是一个omega。
林暮迟转动钥匙熄火,在寂静中开口:“醒了?”
安言没有反应,只是呆坐着,隔一会眨眨眼,倒真像个小手办了。
他和林暮迟身上都还穿着破破烂烂的防护服,里面的长袖也脏兮兮的。
林暮迟知道他爱干净,但温度太低,就没给他脱下外面的衣服,见他还是不清醒的模样,便又说:“在这坐着,我下去加油。”
有足够的汽油就可以开空调,不然四五个小时的路程,一直这样冻着,林暮迟是无关紧要,但安言不行。
他从彻底死亡的丧尸员工身上取下加油卡,把油枪插在加注口上,燃油难闻的气味很快蔓延开来,混着丧尸身上的腐臭,说是生化炸弹也不为过。
林暮迟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想到安言只是暂时没有自主意识,但不是没有嗅觉,片刻后苦橙叶的淡香强势压下所有难闻的异味。
副驾驶里,omega的眉头无意识地舒展开来,
加油站的便利店就在几米外,林暮迟从里面拿了几样东西和水,回到车内。
他驾车驶离加油站,打开热空调,又在一处没有丧尸干扰的拐角停下,紧接着用湿纸巾擦干净手,撕开小面包的包装袋,递给安言。
他们已经将近十二个小时未曾进食了。
安言无动于衷。
林暮迟等候片刻,直接掰下一小块面包,伸到他嘴边:“张嘴。”
他其实没有安言会乖乖听话的准备,已经在想如何用不那么强硬的手段让他吃点东西。
但出乎意料的是,omega很听话地张开了嘴,微微倾身,含住了那一小块面包。
林暮迟目光霎时一沉。
安言一向乖巧,在某些时候甚至会让人生出称得上阴暗的念头,想看看到底要做到什么样才会让他出现其他的情绪,是不是无论多过分,他都会含泪承受?
omega毫无意识地在alpha危险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吃完面包。
直到手里抓了空,林暮迟才蓦然回神,捏了捏塑料袋,又克制地松开,抓起矿泉水拧开,一口气灌下大半。
他喉结微动,闭了闭眼,恢复正常的神智,才又拧开另一瓶水,仔细喂给安言。
安言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细碎阴影,就着林暮迟的手小口啜着矿泉水,过了一会儿向后靠了靠。
林暮迟领会到他的意思,盖上盖子,撕开另一个带有夹心果酱的面包。
这次只喂了几口,安言就不再吃了。
他略显遗憾地收回手,抽了张湿纸巾给安言擦擦嘴角,随后继续赶路。
*
郊区这栋别墅是当初林暮迟为了方便在基地和市区往返买下的。
坦白说他一个人根本住不了这么大的屋子,不远处的公寓更加适合,但不知为何,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应该买一栋带院子的房子。
最好是能布置成带有秋千的小花园,要常注意驱虫,方便……
方便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毫无理由。
轿车开进地下车库,隔壁听见动静的丧尸追过来,挠院子里的栅栏。
林暮迟不动声色地解决他们,牵着安言下车。
小omega呆呆地跟着他的牵引行走,被拐去卖了都不会知道。
来到二楼主卧,林暮迟打开壁灯,带他到沙发,“坐一会,我给你放水洗漱。”
别墅建造之初设有储备电源,这些日子以来也未曾有人启用,还能维持一段时间的日常生活。
安言眨了眨眼,没动。
没意识了但本能洁癖发作,林暮迟也不想强行按着他,快步进到浴室,给他放洗澡水,还丢了个泡澡球。
这玩意他自己从没用过,就连浴缸也是全新,用之前他还冲了冲表面的浮灰。
水声哗哗作响,他脑子里总浮想联翩,盯着水面看了会,又从衣帽间找了几件没穿过的新衣服,给安言凑合着穿。
等到他进进出出忙完,水也放好了。
他牵着安言到浴缸旁,给他脱去外面那件防护服,敛眸道:“自己洗。”
omega一动不动。
林暮迟沉默片刻,声音微哑,像是警告:“再不动就是想让我帮你。”
但是现在的安言又怎么听得懂他的话。
周围变得安静,连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林暮迟盯着他看了几秒,低声道:“清醒了别后悔。”
为了省电,浴室里只开了一小盏灯,转瞬就被林暮迟关掉,衣服摩擦的动静在黑暗中沙沙作响,紧接着浴缸里水波荡漾,溢出来一点,洒在地上。
月光透过玻璃窗偷偷跑进来,照出omega脸上蹭上的泡泡,懵懵懂懂地看着前方,在夜里,他的那双眼睛格外漂亮。
林暮迟拿了块新毛巾打湿,拭去安言脸上的灰尘,一路向下,带到肌肤的每一处。
一切旖旎春光都被隐藏在泡澡球分解出的大片白色泡泡之下,很难说到底是谁会后悔,林暮迟手臂上的青筋清晰可见,颈间冒出一层薄汗,只感觉这比实验室的几个小时还要折磨。
他到底是一个正常的alpha。
如果安言清醒的话,一定会被他眼睛里快要凝成实质的欲/望吓到。
但他也确实,除了给他擦洗身体之外,什么也没有做。
林暮迟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自制力原来这样好,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拿起一旁的淋浴头,把调温器掰到最冷的一档,对准自己从头浇到尾。
过高的体温降下来,他也没有好受多少,但安言还在浴缸里泡着,他只能憋着火气,把水温调到正常的温度,试了试后,打湿安言一头栗色的发。
毛茸茸的小栗子慢慢缩小,包裹着他圆圆的小脑袋,林暮迟挤了一点洗发露,在他头上轻轻揉搓。
约莫两分钟后,头顶一块不规则奶油的小蛋糕就新鲜出炉了,林暮迟手动让他闭眼,用淋浴头冲干净泡沫,再把他从浴缸里提起来,全身上下冲了一遍,宽大的浴巾一裹,推到外面。
浴室门再次关上。
安言乖乖站在门外,听见里面急促响起的水声,歪了歪头。
房间里开了暖气,并不冷,这也是林暮迟放心他在外面站着的原因。
没过几分钟林暮迟就出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浑身散发着冷气,面色极差。
浴室里全是安言沐浴留下的洗漱品香味,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直往他脑袋里钻,偏偏他还记挂着对方湿漉漉地站在门外,太阳穴一涨一涨地疼,也没时间管自己了,草草冲干净灰就套了衣服出来。
他隔着浴巾拉着安言到床边,插上吹风机给他吹头发。
林暮迟长这么大没伺候过人,也没接触过什么omega,做起这些事来却称得上得心应手,哪怕比太阳穴更涨的地方还硬得厉害,他给安言吹头发的动作还是耐心细致。
彻底吹干后,他三两下给安言穿上衣服,灯一关,简短留下一个字:“睡。”
转身出了房间,去其他浴室里洗。
*
等到一切收拾好,天已经大亮。
林暮迟睡意全无,安言倒是闭上了眼,均匀地呼吸着。
他捡起地上的背包,拉开拉链,独属于001的文件盒赫然在内。
这是唯一一份他刻意隐藏的资料。
窗帘遮挡了大半光线,他坐在书桌前,眼中情绪明明灭灭,过了许久才翻开盖子。
微微发黄的纸张出现在他眼前,才看到前两行,他就眉心紧锁。
实验体编号001:男,分化为omega概率为99.999%
状态:早产儿,宫内发育不良,多项指标异常,摄入量<正常量50%,不爱喝奶粉。
安言从小就在实验室?
林暮迟心里说不出的惊疑,安言分明记得他自己曾经过的是正常生活,还有朋友,怎么会?
他怀着疑心,继续往下看。
和其他实验体的资料不同,安言这份更像是成长日记。
003实验员记录:联盟934年7月8日,001满月了,各项指标终于接近正常,可以出保温箱,七号买了蛋糕,在实验室举办满月宴,001趁人不注意尝了口奶油,出现呕吐症状,Aaron罚了所有人半年工资。
七号应该指的是实验员007,根据时间反推,安言今年才19岁,生日是6月8日。
003实验员记录:联盟934年8月23日,四号给001接种疫苗时把001弄哭了,一整天只要看见四号就哭,但隔天就会冲着四号笑了,001是个不记仇的小孩。
004实验员记录:联盟934年9月16日,001百日宴,被Aaron安排出差,欠一礼物。
007号实验员记录:联盟934年12月8日,001满半岁,四号给他做米粉,吐了我一身,剩下的米粉喂狗,狗也不吃,从今天开始禁止四号给001做饭。
......
003实验员记录:联盟935年6月8日,001一岁了,抓周抓到了四号随手放进去的巧克力,送给了Aaron。实验延后了。
几乎一直到五岁的时候,安言的实验记录都是这样的日常小记,写记录最多的是003,其次是004和007,还有其他编号的实验员偶尔也会出现。
他们甚至会带着安言出实验室,尽管大多后面都跟随一句被Aaron罚多少工资,其中004被罚得最多,保守估计已经需要无薪工作八十年。
整体来看,安言五岁前在实验室的生活过得称得上幸福。
但五岁生日过后,出现了第一条不一样的记录。
Aaron:联盟939年6月10日,进行第一次EV注射,001出现明显排斥反应,整体融合情况良好,无异化现象。即日起严格控制001的进食,禁止其离开培育室。
自那以后,就再没有其他的生活化记录了。
往后十四年,安言都没有再出过实验室,所有实验员的记录都变成一行行冷冰冰的文字,电击腺体、长时间的禁食、逼他与其他实验体搏斗......
林暮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下去的,他几乎能从短短几行字里想象到omega的挣扎、脆弱,茫然和痛苦。
他第一次觉得忘记也很好,最好永远不要再记起来。
在945年的记录里,有一条不同寻常的记录——
助理SJ,违规给001喂食营养剂,调离负三层。
在之前的记录里,这位SJ助理一直都负责辅助实验,比如在注射药剂时帮忙按住001,观察001身体的各项数据,随时调整实验数值,比如电流,比如给和001搏斗的实验体注射激化剂。
SJ,宋静,其实不难联想。
可笑的只是安言曾经说和他们说,宋静是好人。
失忆的001不记得SJ带给他的所有痛苦,尽管从源头来说这并非SJ的错,可也是帮凶。
但安言却记得宋静带给他少有的温暖,并坚定不移的相信,对方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