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英晓安静地将表单填好,然后递交给医生。
医生对着计算机一阵敲击,何英晓四处看着她的就诊室,很普通的一个地方。
“好奇怪,一张表里显示你是重度抑郁,但是一张表显示你没有问题。”医生仔细地比对了这两张表,“这里的‘感到郁闷’和‘心气不畅’,怎么前者你选了‘经常’,后者选的是‘没有’?”
何英晓:?
这两个是一个意思吗?
谁上班不郁闷啊,“心气不畅”这个词听起来就像生病了,她可没有生病。
面对医生的回答,何英晓如实回答了。
医生有点无语,她觉得何英晓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创伤应激了。要彻底和创伤和解简单开点安眠药肯定是不行的,还需要走一整个疗程。
何英晓自然不想走整个疗程,太麻烦了,让医生开点养神的药就行。
“我提醒你一下,如果创伤触发得比较频繁,还是建议治疗的。应激过度很有可能会出现一系列的幻觉,甚至是人格分裂。”
她一边在何英晓的病历本上签字,一边说。
痛苦被潜意识所隐瞒,在某个时机突然迸发,让人惊觉,原来、原来自己还被困在那栋教学楼里——
何英晓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处在高中的教学楼走廊里。
这里和普尔圣斯学院一点都不像,墙壁没有那么白、走廊的地板也不会反光、门都是木门,牌上挂着课程表和值日生安排表。
她怎么在这里了?
就像是突然之间进来的。
她漫步走着,仔细打量着周围的事物,感觉和印象里的高中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她怎么会回到高中学校?
她的学校并不在她所工作的城市。
“晓晓?你怎么来啦?”
一个温和得让人想要落泪的声音。
春风和煦,熟悉的人似乎就在她后背。
听到这个声音的下一秒,何英晓的后背就僵直了。
不、不敢回头。
何英晓知道这是错觉。
那个人早就死了。
在高三最后一年的四月四日,凌晨一点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此后她的世界里就少了一个相伴一年多的同桌。
高中三年,和这个人的相处就已经占据了接近一半的时间。
如果是舍友也就算了,肯定不相熟的,毕竟高中生休息的时间那么少。
偏偏这个人是同桌。
这个人走后,何英晓很长时间陷入了幻觉,总觉得她还在,毕竟她曾那么鲜活地活过——她们一起在校运会没有项目安排的时候,躲在体育场里看电视剧;一起学对她们来说并不简单的数学,何英晓当时还在她手上写了祝福语;她们也吵过架,为了争论那次辩论赛上谁是最佳辩手。
喊晓晓的人,扯了扯何英晓的袖子。
何英晓没回头,但伸手触碰了那只手,是温热的。
是活着的人才会有的温度。
是幻觉吗?再一次?
何英晓的心脏像被人揪起,一阵阵扯疼。
游戏里、柳树下,那只让她动容的手。
“雯雯?”
她颤抖地问出口。
应该是梦吧,但她怎么醒不过来呢?
以往梦到她的时候,她们也曾在走廊里这样打过招呼。
但创伤闪回反应的作用下,何英晓只要一回头就会醒过来。
不、她也不想醒过来。
哪怕很久没见过雯雯的脸了,不要紧,不要回头,就这么说说话吧。
“雯雯,你过得还好吗?上次你说的那本小说,我看完了。后面那本书还拍了电视剧,可惜我对电视剧不感冒,就没去看。听很多人剧拍得也不好。”
絮絮叨叨,害怕无法得到回复,所以打算就这样说着。
“嗯,我过得挺好的,我也把那本书看完了。”
雯雯的回答,似是非是,是肯定的语气。
声音,好像有点不像。
但何英晓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她的声音了,毕竟那个时候电子产品被管得很严,两个人的通话都没有记录。
可能是她忘了。
“晓晓,你怎么还记着我呢?”
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李楷雯,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平凡的容貌、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学习成绩中等,朋友也没有几个,少得可怜。
这样的人,不管去到哪里都是小花小草,起不来什么风浪。
这种人比起那次漂亮的、厉害的人而言,确实不值得被记住。
“为什么,还想着我,晓晓?”
她一字一句地说话,宛如拿着一把刀在凌迟着何英晓的心脏。
何英晓不是深情的人,更不是自诩深情的人。她甚至觉得那种刻骨铭心的感情都太假了——大姐大哥们,你们生活一帆风顺吗、升学也轻易吗、工作不会挨批吗?明明有那么多事要做,怎么会拘泥于小小情爱里面。
这种感情太表演了,何英晓看了只会嗤之以鼻,如果她还在初中时代,还可能看看。上了高中以后,她完全没有那个时间了。
但想念有的时候无法说话,甚至不折磨人,它只会灵机一动,然后让你想起她。
何英晓忍不住猛地回头,没错,就是那张脸。
挺翘的小鼻子,像一只小熊,也有点像一只小鸡。何英晓觉得小熊这个意象更可爱,所以常常跟她说,雯雯,你好可爱。
你可爱得像一只小熊。
梦境没有崩塌,何英晓的眼睛眨了眨。
李楷雯在笑。
“我不知道……”何英晓看着她的笑,怔怔开口。
关于情爱,有太多千古名句了,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等等等等。
而女孩之间的友情,向来只会被污名化,夸赞的句子少之又少。
千岁万岁,椒花颂声。
几千年来,何英晓熟识的也只有这一句。
[雯雯,我们以后一起住吧?我们一起买个小房子,我不想结婚,你也不想结婚,然后我们一起养一只小猫~我喜欢养小猫!你喜欢画画,我喜欢写文,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开个两个人的工作室,出书或者做游戏,怎么样?]
[雯雯,这次数学卷子真的好讨厌,对吧?]
[雯雯,今天晚上我能和你一起睡吗?冬天来了!很冷诶!哎呀不挤的,你那么瘦我也那么瘦!]
“我…不知道……”
何英晓只喃喃地回答。
大脑似乎在过走马灯,之前相处的一幕幕,全都涌了上来。
听说人受过严重创伤之后,心理年龄会停留在那个时候。
所以她也和雯雯一样了。
她们永远停留在那个充满着希望的十八岁里。
李楷雯看见何英晓哭了,走上前抱住了她,轻轻拍拍她的背。
“忘记我好吗?”
“不忘记我的话,会一直影响你的。忘记我吧,你现在已经很幸福了。”
“最近在工作上,是不是又想起我了?”
跳楼又无法看清面孔的少女、一次次不断营救我、给予我提示的少女,原来是一直住在我心里的你吗?
那你不应该是创伤,你帮了我很多次。
何英晓几次张口,说不出话,眼泪随着脸颊的起伏而四散开来,偶尔落入她的口中,是咸的。
开学考场上,你说你想我,原来是我想你吗?
何英晓哭得无声,心脏和胃同时在抽搐,疼痛使得她慢慢下蹲,逐渐脱离了李楷雯的怀抱。
创伤被触发的原因是很不明确的,看到某种景象或者是体会到类似的心情,都有可能触发,触发之后也不一定会立刻知晓。
李楷雯也蹲了下来,一直很温柔地摸着她的头。
“我们的晓晓已经长成大人了呢,在游戏公司上班压力很大吧?没关系,我相信晓晓肯定可以挺过去的,我会一直陪着晓晓的,但你不用想起我。”
“想起我的时候会很难受吧?会不会也和现在一样掉眼泪?一直捂着胸口,是心很痛吗?”
可是,想念是无法控制的。
这是假的。
因为是修复人员,工作经验已经快化为何英晓的本能,她可以判断身处的世界的真假。
她知道是假的,但这次没有应激,她没有醒过来,所以,哪怕是假的也没关系。
她甘之如饴。
“可惜我没办法看到晓晓的高考成绩,晓晓那么优秀,肯定去上了好大学吧?”
不。
她没有,她临阵脱逃了,甚至避免内卷去参与了这个对精神影响极大的工作,还钱少事多。
她去了一个和李楷雯一样,非常普通的大学。
何英晓无法出声,她只能发出赫赫的喘息声,哭得实在是太厉害了,她还一直忍着。
“哭出声吧。”
李楷雯把脸颊压在何英晓的脑袋上,就像小猫。
两只互相依偎的小猫。
何英晓将折叠在膝盖之上的双手向前伸,试探性地抓了抓李楷雯的衣服。
抓得住,衣服,抓得住。
于是她死死地抓住了。
“我、我、好想、你……”
何英晓泣不成声。
抓扯衣服的力道大到,骨节泛白。
“我也好想你。”
李楷雯蹭蹭何英晓的脑袋。
她的脸蛋看起来瘦,但实际上还有婴儿肥,是啊,她还是个少女。
“我、没办法、忘记你……”
走廊的竖立遮住了阳光,是荫蔽又安静的地方。
李楷雯没回答,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很久很久之后,哭得很累很累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了。
有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何英晓的脸颊。
“当你听到“醒过来”这个词以后,可以醒过来。”
“醒过来吧,何英晓,催眠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