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伯山并没问她。
马车上,他握着温幼槐的手,良久没有松开。
“可不可以先不回去?”温幼槐突然开口,泛白的唇微张。
傅伯山心中有些发皱,想将她搂进怀里,却还是忍住了,道:“前日梨香园来了个新的戏班子,听说在山东一带大有名气,不若我带你去瞧瞧?”
温幼槐轻轻点头,心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原来傅伯山对她也不是完全了解的。
她不喜欢听戏,傅伯山却不知道。
傅伯山有意想让她开心些,便又道:“下月城内有一场法会,届时我带你去昌泉阁,在楼上总归视野好些,也凑凑这个热闹。”
说着见茶水放凉了,把茶盏推到温幼槐面前,温幼槐接过去喝了,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他微微安下心来。
梨香园的戏班子果然很受欢迎,园里呕哑戏声不止,看客们在楼下拥堵着,可谓水泄不通。
傅伯山带着温幼槐去了二楼,在雅间里听了一会儿只觉无趣,这时袁观进来了,在傅伯山耳边说了些什么,傅伯山听过后问她:“王夫人就在隔壁,你要不要见她?”
温幼槐如蒙大赦,冲着傅伯山点头,傅伯山一笑,“你不必过去了,这个雅间安静些,你们在这里说话便是。”
温幼槐以为他还要盯着自己,然而他刚一说完便起身往外走,没多久,王夫人进来了,一见她便是不吐不快:“我实在是不爱听这些东西,好在你来了!”
温幼槐莞尔一笑,不知怎么,心里的沉重莫名就消减了,道:“我们在这点上倒是意趣相投。”
“什么意趣相投?不过是臭味相投罢了!”王璟开玩笑似的拿手背蹭她的脸,惊讶道:“怎么这么冰?”
“我一直如此,天儿越热身上反倒凉。”
“怎还有你这样的体质?”王璟唏嘘,在她对面坐下,“说起来,你今日怎么出来了?这可不多见的。”
温幼槐笑着掩饰心底的波动,她没打算说起方才茶楼的事,只道:“想出来走走。”
王璟看着她有些苍白的面颊,将话题转移开,道:“那你可知自己槐南居士的名号近来在京中颇受欢迎?我前儿去歙云斋,遇见好些人堵在门口要买你的字......”
温幼槐讶异,紧跟而来却是淡淡的哀伤,似乎除了在王璟这里,她也无从得知自己的这些事了。
“总归你现在是名人了,得抽空多给我写几幅字,免得哪日我落魄了,还能将你的字卖了谋生!”
“你又混说了......”温幼槐被她逗得嗤笑,瞳仁却不知聚焦在何处。
王璟看出她有心事,便没再继续说话,两人静静地坐着,一时却也算得上自在。
和温幼槐在一起的时候,王璟多数时间都能感受到她身上的忧郁,那股忧郁并非她刻意散发出来,而是心中存了事,人不可避免地就会沉静少言。
王璟约莫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但在她看来,温幼槐是一个任何艰难都只愿自己承担的人,除非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
王璟想,既然她不需要自己帮忙,那便不问。如果有一日她需要了,她也会义不容辞。
戏楼下的声音隐隐传上来,温幼槐透过半开的窗扇看向台上浓妆艳抹的戏子,未免又想到自己,想到方才在茶楼中的那一幕。
王璟却突然问:“麟儿长大不少吧?改日我该再去看看她,上次见她的时候她还朝着我笑呢,像个大人儿似的。”
温幼槐才摇摇头,慢慢开口道:“麟儿已经被送去老夫人那里了,你来了也见不到的。”
王璟有些惊讶,不等她问,便又听温幼槐说:“是我说要把她送去的,夜里她哭,我实在睡不安宁。”
这时连王璟也觉得心有不忍了,嗔道:“你真是个心狠的,麟儿才多小!”
转而又问,“你也没去府上看看她?”
温幼槐状似无意地往门口瞥了一眼,低声喃喃:“会去的。”
一曲终了,一曲紧接着跟上,清脆的锣钹声有节奏地阵阵传来,仓促结束了两人的对话。
温幼槐是不喜欢戏的,但视线渐渐被楼下身段曼妙的角儿吸引,竟连那戏声也不觉吵闹了。
什么都是可以被改变的,喜好可以,性格可以,就连感情都可以。
她隐约猜到傅伯山去了哪里,小侯爷原是武将一派,他竟也起了拉拢的心思,他那么渴望权势,为了掌权无所不用其极,可若是有朝一日更大的权力压在他头顶,他也不容许自己被感情所牵绊吧?
于他而言,她不过是他兴之所起时想要拥有的人,可她最厌恶自己落得这样的处境,厌恶自己的生活全然被别人掌控,即便是原先在宋府时,她都在尽力紧握自己最后的一点尊严。
就算是她自欺欺人,是她再天真不过的幻想,可人不就是靠这个活着么......
傅伯山很快回来了,回来时身上还残留了一丝艾香。
他像是担心她不喜欢,特意坐得离她远了些,王璟识趣地告别,等她走了,傅伯山才笑道:“小侯爷年纪轻轻就有了不少病症,也不知王夫人怎会对他不离不弃......”
温幼槐也配合地抿唇:“小侯爷常年练武,受些伤也在所难免。”
“难道你不知我也是有些身手的么?”傅伯山眉尾微挑,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温幼槐偏过视线去看手边的茶盏,傅伯山眸色一深,声音一息静了。
这样的安静让傅伯山心中有些憋闷,他在朝野中运筹帷幄,但回到她这里却又每每无计可施,他理应给她慰藉,让她的心栖息停留,可他又清楚地明白,她根本不愿意停留。
他几乎要将扳指捏碎,却听到她开口说:“我想去看看麟儿。”
这话在他灰暗的心里又燃起一簇火苗,他有些喜悦地朝她看去,似乎真的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疼惜。
她心系着他们的孩子。
她心里有麟儿,那便意味着有朝一日也会有他的位置——一个母亲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毫无感情?他早该明白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他要的太多,他应该慢慢来的。
“那我现在便带你去!”傅伯山按捺着心底的愉悦,见她没有动身,才反应过来,道:“不,今日有些晚了,明天,明天我陪你一起回府。”
他下意识用了回这个字眼,却发觉温幼槐并没反驳,又或者她几乎很少反驳他,可他仍然很高兴,唇角都浮出了笑意。
这种笑意不似平日挂在脸上的笑,是发自内心的,连温幼槐也察觉到了。
她心中一边恐慌,一边讶异,到最后都变成淡淡的苦涩。像梅子酒一样,入口是甘甜的,结尾余下的只有口中那一抹苦。
她终究是要见老夫人的。
尽管这是她计划中的一步,可当真要去傅府了,手心仍是紧张地出了汗。
傅伯山牵起她的手往内宅走,低声劝慰道:“我们的事我并没和母亲多说,她不会多问的。”
见到老太太后,果真如傅伯山所说,老夫人并没过问她和傅伯山的事,只是笑着将镯子褪了戴在她手上,那是一只羊脂白玉的镯子,质地沉润,戴在腕上极有分量。
温幼槐默默收下,余光扫了一眼身侧的傅伯山,只见他径直去了里间,随后传来麟儿的哭声。
老太太不禁斥骂:“你好好地弄她做什么?原这会儿就是要睡的!”
哭声很快停下了,没一会儿出来一位婆子,低头解释:“不怪二爷,小姐先醒了,见没人在跟前才哭了。”
“那怎的平日不见哭,他一来却哭......”老太太仍是不满,手一挥让人退下。
温幼槐心里却在想着“小姐”二字,一时又生出些恍惚之感。
老太太收起面色,和蔼地看着她:“我知生个孩子有多不容易,你若早些说了,我好将你接到府上照看着,老二他一个男子能照顾你什么?”
顾忌着傅伯山就在隔壁,她只是笑笑,说:“老太太心善,我却不能因此麻烦您。”
“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何氏神色微顿,后面的话突然收了音,没再说下去了。
又不禁道:“看你比先前消瘦了不少,连脸色都不见得比原先好了,等你过会儿走了,我派人送去些赤芝,那是前半年才让人从安徽采摘的,你拿去和药膳配合着吃,对身体大有进益。”
温幼槐今日来老夫人这里脂粉未沾,实则是她习惯了素面,许久未出门,竟也忘记了要点唇的,当下觉得有些失礼。
这会儿袁观却从外头进来,对着老夫人微鞠一躬,老夫人无奈地皱眉,便让丫鬟进去叫人。
傅伯山匆匆离开了,临走时低声跟她说:“什么时候想回便同母亲说一声,别觉得难为情,母亲不会怪你的。”
温幼槐点点头,感觉到他的气息瞬间离去了,这时她才同老太太说要去看麟儿,老太太眉眼微弯:“麟儿定然也想你了。”
温幼槐走进去,视线逐渐靠近小床上的麟儿,呼吸也不由得屏住,自从麟儿出生后,她都没有好好看过麟儿一眼。
她的眼底却包含复杂的晦涩。
粉雕玉琢的小娃在床上踢脚,有些诧异地瞪圆眼睛,认出她后立刻伸出小小的胳膊,哼哼唧唧地求她抱。
温幼槐只是看着,脚下的步子却没有挪动。
不知何时,房中的丫鬟婆子都悄悄退下了,老太太突然出声问她:“老二他......可曾难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