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子琼得到消息,匆匆赶至明德殿,这是熙帝处理公务,约见朝臣的地方。
在看见矗立门外的方子衿时,他顿住了脚步。
“皇姐。”这样的眼神,方子琼少有在方子衿脸上看到,有迟疑,又有一丝冷意。
方子衿动了脚步,向他逼近,即使面无怒色,也叫方子琼心中怵了一下,他有不好的感觉,但脸上,还是一片平和。
方子衿启唇,低声:“胎灵之祸,你可知道?”
她问得极为委婉了,眼神呈现一股冷意,定定看着方子琼。
儿时,方子衿在方子琼眼里,是温柔善良的皇长姐,不会因为他是熙帝与外邦舞女的孩子看不起他,但,他们之间总是有一分隔阂。
直到有一天,他那蠢笨的七哥,竟背叛了皇姐,选择了二皇子。
那时,方子琼也不过十来岁,却清楚地知道,这是他和妹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他找到方子衿:“皇姐,你选我吧,我绝不背叛你。”
从那天以后,方子衿就变了,变得严词厉色,极少在他面前像从前那般说笑了。
可即使如此,方子衿眼里也从没对他出现过这样的冷意,他是方子衿教出来的,自然知晓她的意思,他道:“我也是今日,宫里递来消息,才知道父皇的病是妖魔所害,皇姐,我们先进去看看父皇的状况吧。”
他微微皱着眉,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急切,看着方子衿说出了这句话,话罢,眼神向下看了一眼,显得有些失落。
方子衿将他的一切小动作看在眼里,转身走在前:“武国联合了几个诸侯国,虎视眈眈,这种时候,父皇就是大熙的根本。”
方子琼微微垂首,跟在方子衿后头,她的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除了几个敌国,大熙无论谁也不能对熙帝动手。
“皇姐看重父皇,皇弟是知道的,此次胎灵,十有八九是细作所为。”
明德殿内,熙帝龙袍金冠,气色已经大好,高坐龙椅之上。林公公候在他身旁,手里抱着拂尘,一双眼睛锐利阴冷,紧紧盯着下面跪着的人。
方子琼走进殿内,第一眼看见的,是在张惇身后的方子显二人,方子显亦是察觉,与他遥遥相视一眼。他神色平常,嘴角含上些笑意,方子显却是没有给他好脸色,别过了头。
方子衿走至那抹跪着的身影旁,直至看清脸后,眼中惊诧之色更重,她与方子琼齐齐行礼:“儿臣叩见父皇。”
熙帝面色凝重,什么也没说,招招手让二人推至一旁。
二人站至坐着机关轮椅的华冠男子旁,方子衿视若无睹,方子琼好颜招呼道:“六弟。”
这是坏了腿的六皇子方子言,他双腿无知无觉,在轮椅上已经度过六年,他见二人过来,拱手道:“大皇姐,三皇兄。”
“贤妃,朕问你,这,是什么?”熙帝沉着气,起身走至贤妃面前,指着小太监呈上的一个木制玩偶。
“臣妾不知。”贤妃一身蓝布素衣,未戴钗环,不施粉黛,面色憔悴,唇无血色,哪怕是跪在地上,背也直挺。
“不知?”熙帝背过身,指着张惇又指向贤妃,示意张惇上前讲话。
张惇奉命,躬身一礼道:“此乃胎灵器皿,胎灵是来自于南蛮的一种咒术,女子非自然小产之婴儿,未见天日而去,怨气横生,以之炼作胎灵,可使得被诅咒之人怨气缠身,不出半年便作病态而死,陛下能撑过半年,多亏天道庇佑,龙气护身。”
“陛下以为,臣妾会用此阴邪之术诅咒陛下?”哪怕一脸病容,贤妃说起话来,亦含着几分威严之气。
“继续!”熙帝道。
张惇顿了一下,不忍似的,看了一眼贤妃,继续道:“而供养胎灵之人,需日日以精血滋养,常常面无血色,姿容憔悴。”
随着他话音落下,旁边候着的另一名太监,早有所察似的,抓起了贤妃的左手,上面赫然是数道划痕,有已经成疤的,也有还在结痂的,看起来并没有最新的,许是怕事情败露,近来停了手。
在他们盘问的时间里,纪岁安脸色很不好,因为她知道,贤妃不过是一个为自己孩子和家人着想的母亲罢了。要证明贤妃不是真凶的关键,就在那只木偶中的胎灵上。可是再之后的事情,不得不找周叶帮忙了……
“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纪岁安呢喃一声,“那不如,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方子显有所察觉,用手肘撞了一下她。
纪岁安顺势道:“我去找一趟周叶,你看着这里,别让贤妃出事。”
“现在?”方子显挑眉,“不让她出事不可能啊,谋杀皇帝,诛连九族之罪。”
“事情太过简单,也太过蹊跷,这样的重罪,贤妃若是摆脱不了或是不愿摆脱,便只能以死谢罪,求熙帝开恩,你可明白?”
方子显生在皇宫,比纪岁安明白这些道理,贤妃身为八皇子母妃,八皇子又远在北疆,有什么道理做出这样的事情呢?不仅帮不了八皇子,反而会助三皇子方子琼一把。
“贤妃娘娘确实没有理由这样做……”他问:“你有办法找出真凶?”
纪岁安道:“我没有,或许周叶会有,他比我们都更了解鬼。”
听她提起这个名字,方子显心生不悦,同为三宗弟子,他倒是不知道周叶怎么就比他们更了解鬼了。
纪岁安说罢,便从一旁退下去了,殿内有人留意到了她的离去,却都不甚在意。
“贤妃,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熙帝阴沉着脸,像是对贤妃的背叛感到了极大的受挫。
贤妃嗤笑一声:“事已至此,我没什么好说的。”
“你连辩解都不肯?”熙帝的语气染上一些怒气。
他转身看着贤妃,指了指她,又放下手:“好啊你,不愧是张老将军的独女,虎父无犬女啊!连弑君都这样的理直气壮!就这样急着为老八开路吗!?”
八皇子如今远在北疆,千里之外,她怎么会在这时候为他开这样的路?贤妃听着,更觉好笑,她不相信熙帝一个在皇位上坐了这么久,精于算计的人,会看不出其中蹊跷。
她只恨自己,当初围猎若没有争强好胜地自请与那些男子同比,锋芒毕露,便也不会被熙帝看上,最终入了这深宫,自己这一世受束便也罢,连带着自己唯一的孩子,就算躲去了北疆那等荒凉之地,也逃不过皇家子的命运。
她仰头看着熙帝,眼神中带着视死如归的毅然,扬声道:“陛下!臣妾十六岁时便跟着您,十九岁诞下子广,臣妾的父亲,自陛下还是皇子时,便追随陛下,戎马效劳,我们张家,没有一丝一毫对不起陛下的地方。而今,诸国来犯,陛下却独将子广贬去北疆那般九死一生的凶险之地,臣妾也想问一问陛下,究竟是何意?”
“何意?”熙帝震怒,“送他去建功立业,你还能不知道我是何意?”
方子衿、方子琼、方子言三人闻言,同时看向熙帝。除却去云山修道的十皇子方子显,熙帝共有六个儿子,却久久没有立太子,久而久之,六位皇子之间明争暗斗,权谋角力,不知不觉中就开始了夺嫡之争。而八皇子,曾是败者,幸而没丢了性命,却被熙帝贬去了北疆镇守,直至武国来犯,屡屡立下军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看似贬谪,实为暂保。
如今,六位皇子之中,方子琼在长姐方子衿的扶持下夺胜,八皇子身负功绩远在北疆,余下的,两死一残一疯。
方子琼心道果然如此,不知不觉间,手紧紧握住了衣角,咬紧后槽牙看着熙帝。但那也紧紧是那片刻,上位者,当喜怒不形于色。
贤妃轻抿着嘴,强忍着泪:“我儿性情莽撞粗笨,注定要辜负陛下所望,臣妾请罪一死,望陛下看在臣妾父亲与我儿忠心侍君的份儿上,放过国公府和张家族亲性命,陛下,臣妾去了!”
话罢,她自袖中取出一根发钗,钗子尾部却似一根圆针,她举起发钗,向着自己的脖颈,狠狠刺下,不留分毫余地。
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反应不及,唯方子显早有留意,眨眼间便已经站在了贤妃面前,抓住了她的手腕,夺过她手中的发钗:“何至于此。”
他抬手,旁边的太监赶紧上前接过了那根尖锐的发簪。
所有人都没看清方子显的动作,连带熙帝,面上虽平淡,心中却是震惊。
最没想到的,还是贤妃,在此局中,她是必死的,如此自主请罪一死,让熙帝放过国公府,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熙帝见状,连忙指使宫人:“押住!快押住!”
两名宫人上前将贤妃押住,熙帝怒叹一声:“贤妃你真是好糊涂!”
贤妃冷笑,无非就是没有像熙帝所想,脱离了他的掌控罢了。
张惇看向贤妃的眼神复杂,也看出了熙帝的心思,上前道:“陛下,贤妃娘娘素来淑贤有德,其中或有隐情,不若待此咒术解开后,再做定夺。”
“张惇!”贤妃红着眼看他,竭力摇头,示意他不必为自己求情。
张惇没敢看他,若熙帝无意,哪是他一两句话能够改变的。
“准!”熙帝拂袖,坐回了龙椅,“贤妃禁足兰馨苑,着人看顾好。”
方子琼见状,想要上前,却被方子衿拦下,示意他不要妄动。方子显低声急切道:“皇姐,她可是要谋害父皇!”
方子衿没有说话,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待宫人将贤妃送走,张惇心下才松了一口气,转而向着方子显:“十殿下,这胎灵……”
方子显向着熙帝躬身一礼:“父皇,实不相瞒,这胎灵与一般的邪鬼有所不同,是以钦天监,乃至儿臣,也并没有发现什么,发现是这胎灵搞鬼的是儿臣的师姐,现下师姐有要事离去,这胎灵,便交予儿臣,儿臣会带去给师姐,作法除咒。”
“子显,辛苦你了,可……”熙帝略显犹豫。
方子衿这时才动了:“父皇,胎灵事关重大,何不交予钦天监,再请那位纪仙子去除咒。”
熙帝豁然:“正是如此,子显呐,你既然已经答应父皇要留下,便先住在福宁阁陪父皇些日子,胎灵一事便麻烦纪仙子尽快来跑一趟吧。”
方子显犹豫片刻,又道:“父皇,您的身子已经大好,咒术也即将除去,儿臣……”
“事情既然已经水落石出,诸位,退下罢!子显,你留下。”熙帝打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