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方子显回到福宁阁时,纪岁安一心只想快点离开丹阳,并没有注意到笑着附和她的方子显脸上那三分凝重,她对方子显道:“别管那些事了,我们明日就回云山吧。”
方子显的三分凝重变作七分,没有应答。
“周师兄,多亏了你那个将胎灵脱离母体的阵法,姚贵人自己都不知道肚子里换了一个。”再来一次,纪岁安仍旧对他们这一次的行动拍手叫好,“这次就当我欠你个人情,之后我会还你的。”
周叶见她笑,心中便升起一股满足感,下一刻,又悲从中来,他压下那股情绪,笑道:“不必见外。不过……我看子显兄好像有些为难呢。”
方子显还在想怎么向纪岁安开口,周叶这么一点,他更讨厌他了。
“岁安,我还不能回去。”
这一刻终究来临。
纪岁安并没有那么惊讶,也没有像往常一般因为他没顺着自己发脾气:“为什么?我爹同你说了什么吗?”
不会是叫方子显稳住皇氏的局面,以免大熙外忧内患更朝换代吧。可这和云山有什么关系呢?凡朝的气运皆在他们自己的造化,修士怎能强行插手呢?
“没有,师父交代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只是……”方子显走至一旁坐下,不敢看纪岁安似的,“我想留下,是想和父皇多待一下,就像你和师父那样……”
“我……”我和我爹哪样了?
纪岁安没有问出口,又道:“你和我爹不也那样?方子显,你知不知道,干涉国运沾上的因果有多大?你就不怕修为停滞不前,清心剑不认你了?”
“我又没说我会一直留在这里!”方子显心烦至极,忍不住大声反驳,“至少等我把一些事情处理完,再回云山。”
换做往常,纪岁安肯定就不理方子显自己走了,等回云山,想办法逗她乐,道个歉也就罢了,可这一次,纪岁安却像吃了火药一般,质问道:“那你说出来,是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呀!”
可偏偏纪正明又叮嘱了方子显,绝不能告诉纪岁安,他也不想告诉她,纪正明真正交代他的最后一件事,是留在大熙,争夺帝位。他更不想承认,方才熙帝所说的,师父要丢掉他的事实……
其实……他不愿意留下,他一点都不愿意,可纪正明说这事关乎整个云山。
他不明白人皇之位关云山什么事,但方子显想,师父不是个强人所难的,只要和往常一样,和大熙的下一任熙帝做好协议,师父应该不会责怪他吧。他真的不想离开师父,离开云山,离开纪岁安……
但……他更不想叫师父失望。
自上云山修剑起,他便一直比不上纪岁安,纪正明夸赞纪岁安时,总比对他时要笑得开怀许多,他一直想要纪正明对纪岁安那样的笑容。
犹记十八岁时,他终于得到了清心剑的认可,便自认也可以得到纪正明的认可,可没想到,纪正明只是淡淡地夸了他一句“很好”。更要命的是,他在那时,得知了纪正明在他之前还有一位弟子,修剑仅三年,十六岁便得到了清心剑的认可,是当之无愧的宗门天骄,惊才绝艳。
他那时才知道,珠玉在前。
如今,这是纪正明单独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却是要丢掉他。
可现在,他是师父唯一的传人啊,若是可以,师父也一定不想丢掉他吧。他一定会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叫师父失望!
“我和我父亲之间的事情,你不会懂的。”虽只是要留在丹阳的借口,但方子显这话,一半真一半假吧,纪岁安这样幸福的孩子,是不会懂他和相别十年的父亲之间的感情的。
“我不懂?”纪岁安扬声,又是这一句话!上一世,她不知听过多少遍。
眼看纪岁安就要冲到方子显面前,周叶伸手将纪岁安拉住了,他的声音似一道清流,安抚住了她的怒火:“岁安,冷静一点,想必子显兄一定是有苦衷吧。”
“方子显!”纪岁安大叫一声,“你知不知道你留在丹阳会……”
“纪长生!不要多管闲事!等我处理好,等我处理好我一定会回去找你的!”
等他处理好,方子显想,他一定会回去云山的。
*
离开皇宫时,方子衿与方子琼姐弟并肩而行,身后是执行禁足令的金吾卫。
日落西山,余晖映面,为二人的麻衣白服镀上一层金辉,若长的宫道之中,只能听见轻轻的脚步声,还有金甲相磨铁片相撞的轻响。
到了宫门离别之时,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方子衿长身玉立,定定看着地上被斜阳拉出的人影。
她在等,她想听听方子琼会说些什么。
耳边只有风刮耳廓的声音,良久,她先行迈出了步子。
方子琼负在身前的手紧紧握拳,指间有些泛白,他张了张嘴,看着方子衿几步外的身影,他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些决然:“皇姐。”
方子衿停下了步子,没有回头。
“你说你要做我的谋士,谋士几多,弟只一个,取舍之道,是你和父皇亲自教我的。”
他的声音算不上很大,站在原地,望着方子衿的眼神中带着些期盼。良久,未见方子衿回头,他垂下眸,先行离了去。
听他的脚步声走远,方子衿才侧身看了眼方子琼的身影,她抬头看了看火红的天,声音有些低沉:“取舍之道……原来,还在怨恨着我们吗。”
九年前。
武国上书,求娶公主,以结两国之好。彼时方子衿已有婚约,只方子琼的胞妹,五公主方子灵,年十五,年纪勉强合适。
可武国远在北疆,荒蛮之地,方子琼哪里舍得尚且年幼的胞妹远嫁。方子衿斜靠在美人榻上,身旁站着小侍女,为她摇着罗扇。方子琼几乎跪坐在地上,抓着方子衿垂下的衣袖:“皇长姐!父皇一定会让月奴和亲的,求皇姐帮帮我们!只要不让月奴远嫁,子琼什么都听您的!”
二十岁的方子衿,气质平和,言行稳重:“子琼,你才十五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可你要走的路,太长也太难,你该学会权衡利弊。”
“皇姐……月奴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方子琼紧紧抓着方子衿的衣角,仰着头,含着泪。
方子衿轻叹一口气:“哎,皇姐不会替你做决定,没有人会想扶持一个没有主见的皇子,也没有人会跟着一个意气用事的皇子。子琼,我把选择交给你。若你执意要留下子灵,我会去求父皇嫁另一个公主,但……你来求我便应当清楚,福宁公主是我母家田氏受封的公主,年十七,正是适龄,但也是我二舅舅的独女。如此,你要清楚你会失去的是什么。若你回去,好好给子灵备嫁,不仅是为父皇解忧,更是叫田氏明白,你是一个懂轻重的孩子。”
“你知道的,皇姐是个女子,好在父皇慈爱,田氏才更愿意与皇姐一条心。”
这不仅是方子琼的选择,更是方子衿的选择,若方子琼选择前者,得罪田氏,对于方子衿,难道还能为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放弃田氏吗?不可能。
方子琼自己也清楚这一点,选择后者,除了失去胞妹,都是益处。
“北疆……北疆……”方子琼失神呢喃,跪坐于地。
“子琼,本公主要的,是一个将来堪登帝位的皇子,取舍之道,是必经之路。”方子衿起身,抬手,便有侍女呈上一套精雕细琢的金玉头面。
她将头面放到方子琼面前:“父皇身为熙帝,也一定会为了不寒臣心,而选择远嫁亲女。你选吧。”
三个月后。
方子琼送妹远嫁,也只到了丹阳城门。他告诉方子灵,将来,他一定带兵覆灭武国,亲自将月奴带回来。
方子衿问过他:“你是不是,也开始恨皇姐了?”
少年笑得乖巧:“怎么会,皇姐,月奴成亲,皇弟高兴。”
*
月华如练,肆意倾洒在榕树冠上,在地上映照出细细密密的枝影。
今日的公主府异常冷清,方子衿回来后,遣散了许多侍女,她倾靠在秋千绳上,双腿有意无意地摆动,在空中荡起小小的弧度。
“殿下……”方子衿身旁只站着一位青袍女官,钟兰茹。
“钟尚宫,你不必陪着我。”
方子衿十几年的筹谋,毁于一旦,这叫钟兰茹怎么能放心离去。她低着头,挺着背,厉声道:“三皇子无忠无义,非贤君之选,殿下早点看清也好,不必过于伤心。”
“我明白的。”
“那为何……”
“你还不了解我吗?养只猫,死了,我亦会伤心,更别说养了这么久的弟弟。”方子衿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本的清冽,语气无波无澜。
猝然间,几片绿叶飘了下来,落了一片到方子衿的白裙上,方子衿抬头,陡然一笑。
钟兰茹面色略显凝重:“那接下来,我们是去八皇子……”
“皇上驾到!”尖锐的声音划破院中静冷。
熙帝出宫,必是声势浩大,夜访公主府,仪仗虽少了些,却少不了仆从。
窸窸窣窣一阵脚步声,院中便涌进来十几个灯笼,熙帝随之而来,他左右环顾了一周,声音雄厚,语气平和:“怎的不叫人将灯点上?”
林公公跟在熙帝侧后,立马叫了一声:“上灯。”
“不必。”熙帝抬手,“子衿喜欢,那便这样吧。”
他摆摆手,示意林公公等人不必跟得太近,钟兰茹也识趣地退了下去。
方子衿从秋千上站起,躬身一礼:“父皇。”
熙帝算得上虎背熊腰,拢着袖子绕着秋千走了半圈:“朕记得,这还是从宫里搬出来那一个吧。”
“是,父皇。”
“先驸马确实不好,子衿,那时候是父皇没能力,需要崔家。”
“儿臣明白。”
熙帝坐上秋千:“子衿,你输了。”
方子衿神色从容淡然,抬眼对上熙帝柔和的视线,记忆被拉回了十三年前。
“子衿,帮帮父皇吧。”
那时她十六岁,父皇为她下了一道赐婚的圣旨,驸马是朔风将军崔永的独子,风流成性,狂妄自大。方子衿曾说,死都不要嫁给他。
可崔永骁勇善战,为大熙收复南土有功,坐拥大军十万,军心向他而胜于熙帝。
“子衿,父皇陪不了你一辈子,嫁给将军府,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在熙帝眼里,仿佛与方子衿共度余生的,不是崔子,而是崔大将军府。
“父皇,我是长公主,我不需要一个这样的归宿!”
“子衿,你太天真了。你为长公主,是因为你是朕的长女,朕看重你。但以后呢?你敢保证你的任何一个弟弟日后登基,都看重你?帝王无情,届时,你也不过是他们想弃就能弃的一颗棋子罢了。”
方子衿低下头,这一点她自己也清楚。
“记住,有权力才能有选择。”
“可是我……”
熙帝笑了:“你清楚,身为皇家女,最难的就是能自己选择。”
“子衿,父皇知道你有才学,亦有能力。可惜……”身为女子难以继位。
熙帝继续说:“权力,是要靠自己挣出来的。嗯……阿显该入太学了,就是胆子太小,不愿意去,你愿意陪他吗?也帮朕瞧一瞧你弟弟们的资质。”
方子显是她最小的弟弟,也都该入太学了,时间过得真快。
方子衿会意,扬起一抹灿烂的笑,道:“多谢父皇,儿臣定不负父皇意。”
熙帝极为满意,连连点头:“朕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区区崔子,不足为虑,多想想选哪位弟弟吧。”
“儿臣,告退。”
父女再见时,是因为方子衿选了方子琼。
“他不行。”熙帝一口否决,“品行不佳,更何况她母亲是……”
“父皇,子琼才十一岁,聪慧机敏,勤奋好学,儿臣很喜欢他,也相信他可以,至于血脉……我大熙一统江山,新丹族又如何,不也是父皇的子民?子琼身上流着的,不也是父皇的血?”
熙帝闻言,哈哈直笑:“嗯,子衿此言有理,可是于你而言,应该选一个更加看重情义的人,比如你七弟,人虽蠢笨了些,却更听话。可子琼,是一只小狼崽,你可明白何为狼子野心?”
方子衿直视熙帝:“七弟……性子偏颇,不堪大用。儿臣想选的,需得是一位有才有德的弟弟,至于父皇所说狼子野心,若没有野心,将来如何争权,更何况我于子琼而言,是在微末之中扶持他的皇姐,难道还不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