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北疆,军营。
少年剑眉星目,墨发束冠,身上是还沾着尘土的银色铠甲,左脸下方,有一条一指长的疤痕,他皱着眉,手掌悬在空中,似乎正在纠结着到底该选哪一个。
方子广看着案牍上的两封信,心绪万千,良久,他悬在空中的手才有了动作,他掠过方子琼那一封,拿起了方子衿落后方子琼一日送来的那一封。
这是两封私人信件,并非印了官印的军令。
但他知道,两封信里一定都有着同一件事,那就是他的母妃企图弑君而未遂,至于后面,一定是结盟之事了。
他远在北疆,尚且知道了丹阳局势的变化,这二人会知道北疆战局已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方子广一边想着,一边拆开了方子衿的来信,默读完,他已然红了眼。
能读懂每一位皇弟皇妹心之所想的人,也就只有皇长姐了。
他瞥了一眼方子琼的信,他的心狠手辣,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倒是好奇起来,这位三皇兄会用什么样的话来诓骗拉拢他呢?
“将军。”一位身着墨色短袍,手持折扇的男子骤然站在营帐门口。
他背着日光,五官隐没阴影之中,唇畔似乎挂着笑意。
“邓先生,快来坐!”方子广伸手邀请。
邓林晚轻摇折扇走了过去,扇子上竖写着两个大字:静心。
“不必,大局已定,在下今日是来辞行的。”
“辞行?”方子广惊恐道,“先生且慢,且慢,等我上书父皇,父皇定会为你加功进爵的,先生这样的人才,着实不该……”
“将军的好意,邓某心领,陛下知道邓某来了即可,封赏什么的,给军中将士便好。”
方子广愕然:“你的意思是……是父皇派你来的?”
“熙帝陛下与我云山有约,门中只派我一人前来,还望将军海涵。”
“这……这是什么话?先生一人可当千军万马!”方子广感叹道,“想不到先生竟是云山仙长!一丝法术也未施展,仅仅是出谋划策便已经力挽狂澜!”
邓林晚低头轻笑着,摆摆手:“将军说笑,我云山本不该插手凡朝之争,将军便全当我只是个闲散游人吧。”
方子广自然知晓邓林晚的意思,连连应声:“好,待我归去,我亲自告诉父皇,绝不向外人泄露。”
邓林晚唇畔挂笑,躬身一礼:“多谢。”
方子广同回一礼,再度起身时,邓林晚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转身,再度拿起了方子衿的信,良久,喊道:“来人!八百里加急,传书回京,武国大败,请求和谈!”
*
丹阳,燕王府。
这一日,纪岁安终于接到了太初殿的一位师兄曲若望的回信,她托曲若望帮她秘密探查周叶的身世,这一查就是半个多月,传来的信却只有一张纸,效率太低下了。
信上曰:
亲亲长生师妹在上,
你所托之事,我历经万难,总算有了些眉目。且听我慢慢说来,经本人亲自查证,周叶确实是一宿师伯两年多以前从外面带回来的,父母双亡,天生病体,病入骨髓,将死之人,绝无药可医,正如我多次所言,并非你之良配。
以上,我当然知道长生师妹大概是都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师兄也查到一点。他乃大熙南雁城药商周氏独子,从小体弱多病,原本家中有一位父亲,却因商贾争斗不幸丧命。他当时连床都下不了,家中商铺房屋,如数被叔伯分去,家仆也卷钱逃走,差点就因为无人照顾病死在家中。好在一宿师伯及时赶到,将他带回了太初殿,据说,一宿师伯之所以会找到他,是因为掌门师叔夜观天象,算出了这位天纵奇才的位置,托一宿师伯将其带回,尔后师伯便主动将他收作了小弟子。他与他的上一位师姐,可差了少说也有近二十岁呢。
若师妹想问:那为何掌门师叔到周叶十七岁,才算出来他的诞生呢?这……恐怕掌门师叔也是不明白的,这也许就是天才的神秘感罢。
最后,还落了个歪七扭八颇具风格的曲若望三字。
“南雁城……”纪岁安呢喃,上一世时,周叶还真带她去游玩过几日,只是她并不知那是周叶的故乡。
她问:“为何你知道这个小城这么多好玩的地方?”
周叶只是笑了笑:“曾经来过,住了好长一段时间。”
想到这里,纪岁安心中竟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周叶曾经过得那么不好吗?
她又飞快甩了甩头:不对不对,他若是死生界鬼王,恐怕很难凭空捏造个毫无漏洞的身世出来,若能去南雁城调查一二……这不比取指尖血简单。
正巧如今丹阳风平浪静,她御剑来反,也不过几日的时间。
她扬手将信纸凭空烧去,惊飞了停在窗前夏花上的一只蝴蝶。
蝴蝶扑闪着翅膀,一上一下间,飞到了隔壁院子中,停在了熟睡的白色狸猫额上。
小白鱼似有所感,晃了晃脑袋惊飞蝴蝶继续睡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顺了顺她的脑袋,伸出另一只手,任蝴蝶落在他的指尖。
周叶瞧见了那封信的内容,纪岁安在调查他,他是哪里露了马脚?
是他最近离纪岁安太近了?可之前,分明都是纪岁安想要挨着他,他不过是将失去的,争取回来。
“曲若望,今年的论剑,你就别参加了。”思及曲若望信上对纪岁安的称呼,他蹙起眉头,“没礼貌。”
*
时间匆匆如流水,丹阳的事情,总归是回到了原来的那条线上,当然,除了纪岁安和周叶方子显之间的关系。她大概知道剩下这离东华顶论剑大概一个月的时间里,除了最后那几日,她都要待在丹阳了。
她一边表现得要为了论剑练剑,一边又想偷偷去南雁城。
这一日夜里,方子显还未归府,约莫又要宿在宫中,纪岁安伏在屋脊,见周叶屋子里的灯熄了,便起剑而去,直奔南方城门而去。
不料钦天监的人半路拦截:“丹阳王城,无令御剑,第一次警告!”
纪岁安这才想起,丹阳的护城阵法是引龙脉之气,集三大宗能人所布,若无令御剑三次警告一过,阵法就会被触发,她连忙落在最近的一个屋脊,抱手一礼:“在下有急事出城,一时着急忘了禁令,见谅。”
那钦天监巡查的弟子落到她的对面:“原来是纪道友,城门已闭,不若在下去请师父的令,以便道友出城。”
“你是……张惇的弟子?”
“是。”
“那就劳烦……”
“纪师妹这是要去哪里呀?”
一阵凉风拂过纪岁安脖颈,叫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呀!周师兄,好巧呀!我去……赏夜赏星赏月亮!”
“道友……那还需要我去……”
“不必!”纪岁安叫道,“今日天色已晚,我明日提早出城,再去赏夜。”
“那,在下告辞!”那弟子不知为何,感觉气氛怪怪的,于是乎,飞速离去了。
周叶看着那弟子离去的背影,眉目含笑看向纪岁安:“夜黑风高,危机四伏,纪师妹若想出城游玩,何不带上我?”
纪岁安僵着身子,慢慢转身,心中腹诽:这样神出鬼没,最大的危险恐怕只有你!
她这才看见,周叶墨发披散,略显凌乱,黑金大氅的里面,好像只着一件单薄寝衣,像是匆匆赶来的。
“周师兄说笑了,丹阳王城,哪里来的危机四伏。”
周叶拢了拢大氅,声音又轻又柔:“师妹忘了,洛书门的人还在丹阳,再说了,大晚上的,万一遇见了鬼怎么办?”
他的眼眸极黑,几乎完全与夜色融在了一起,极其平静,凉风将他垂下的发扬起,说话间,他的手逐渐松开,任由大氅乱飞,他就站在那里,定定望着纪岁安,全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别样的诡异。
夜里的风本就寒凉一些,此时此刻,那股寒凉好似顺着纪岁安衣衫间的缝隙爬满了她的全身,她想起了周叶穿着婚服那一日的样子,思绪间,她的心跳不自觉加快,呼吸变得急促,连握着剑的手,也不自觉紧了紧。
他现在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一只鬼魅,纪岁安想。
“夜深了,我们回吧。”纪岁安舒缓了自己的呼吸,哪怕已经尽力,声音却还是有些异样,显得低沉了许多。
“果然被怀疑了。”一道声音自周叶脑海中传来,与此同时,一道血光悄然闪过他的右瞳。
“她一定只是怀疑或是还不确定,否则以她的性子,不可能任由我们待在他们身边。”周叶暗暗回应道。
无论她在怀疑什么,他一定要打消她的怀疑。
只片刻,周叶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他露出一抹抱歉的笑,略微低下头:“方才,我还以为师妹发现了什么,怕你动手三次被阵法锁定,这才匆忙赶来,我是不是,扰了岁……师妹的雅兴?”
“那倒是没有,夜里风凉,我们快回吧。”纪岁安一跃到了街上,向周叶招招手。
周叶跳至纪岁安身旁,拢了拢大氅,捂嘴轻咳起来:“咳……咳咳……”
纪岁安恍然,一直想着周叶是死生界鬼王,倒是忘了,他身患不治之症。
倘若只是恶鬼以达目的的掩饰,为何在她眼前,可以如此真切?
她陡然握起周叶的手腕,搭上脉搏,这一次的脉象,好像更加虚浮了。
她忽然觉得身边好像少了什么气味……好像少了周叶身上的药味。
“你又没好好吃药?”哪怕知道可能是假的,纪岁安还是露出几分迫切的担忧,好像这句话,这个样子,是她有过无数遍的,深刻骨髓的。
“岁安近日都不理我,已经够苦了,我还给自己找苦吃干嘛?”周叶不敢直视纪岁安似的,别过头,收回手,独自向前走去。
他拢了拢黑色大氅,披散的黑发凌乱,背影显得多么的孤寂没落。
“可你也不能不好好吃药啊。”纪岁安快步追上去。
“除了师父,只有你会关心我了。”
“别胡说,你有……”纪岁安忽然想起信上所说,他母亲早逝,父亲惨死……
犹记从前,每每周叶夸她爹对她真好时,她都会说:“你的爹娘呢?你长得这样美,想来你爹娘对你也很好,才能将你养成这样。”
而周叶的回答却是:“我爹娘……确实待我极好的。”
若周叶真的只是周叶……纪岁安垂下眼,回想起以前她口无遮拦的这些话,她现在真觉得她才有罪。
她在心中暗骂了自己一声,心想要么尽快取得周叶的指尖血,要么尽快去南雁城探个究竟。
可是……指尖血难取,要去南雁城又很难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