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东在外人面前极少说话,尽心尽力当好一个称职的侍卫。他跟司如卿不一样,司如卿从小在白民身边长大,得白民悉心教导,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在京城这种地方行事如何拿捏分寸,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同人又该用怎样的方式对待,但张长东不是,他长到十六岁才遇见白民,先前就是个山野村夫,迷离谷都没出过几次,身体精悍头脑空空,岂是一朝一夕能教好的?
到京城后,白民除了在一些关键问题上告知他该怎么应答,其他都不做特意提醒,两个侍卫一起在人前应对时,大多都是司如卿说话,张长东只在他身后,偶尔补充几句也就是了,除三公主那种见色起意的之外,以前从没人注意过张长东。
谁会去管一个侍卫呢,凉王再看重他也是凉王自己的事,说到底不过只是个下人罢了。
张长东呆愣愣看了侯大海一眼,认真纠正:“我不是将军,我只是个侍卫。”
白民拍拍他头顶:“侯大人问你叫什么,谁管你什么官职?”
张长东像是才回过神,答道:“哦,我叫张长东。”
侯大海有片刻沉默,但他们这些为官多年的老滑头,在人前装模作样习惯了,只要不想,无人可看出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没过多久又慈祥一笑,像个跟后辈闲聊的老爷爷:“看你年纪不大,身手倒是不错,几岁了?”
“十七,”张长东道:“来年就十八了。”
“十七?”侯大海不死心,又追问一句:“是哪里人?”
张长东道:“凉州人。”
“凉州人啊,凉州好,”侯大海笑了几声,拍拍他肩膀:“别紧张,只是见了你,想起我曾有一个世侄,你生得跟他有几分相像。”
张长东满脸好奇:“侯大人的世侄,年纪应该足够当我爹了,还能看出像来?”
“当爹是当不成了,”侯大海笑意不减,只是略显凄凉:“他死的那年比你长上几岁,原本是快要当爹的,只可惜差了那么几个月。”
“啊,”张长东自知失言,提起别人伤心事深感歉仄,又道:“大人节哀。”
“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也没什么哀不哀的,逝者已逝,活人除了将他们牢牢记住,也做不了旁的什么,”他又看向白民:“好了,快回去吧,下次想找我又怕惹麻烦的话,可以带话给我去烟雨楼小坐,那里人少,掌柜的是我旧识,不会有人乱说话。堂堂皇子,怎能做出半夜翻别人院墙的混账事,你要明白你是什么身份。”
白民虚心受教:“知道了,谢侯大人提点。”
他临出门前又想起什么,说道:“大人的府苑护卫实在太不顶事,这要是有人想闯进府里为非作歹,简直易如反掌,回去我给大人多派些侍卫过来看家护院,您留着用。”
半夜闯府的人还好意思说担心别人闯府,侯大海推辞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三人已推门掠出去,他走到院子里时,早不见了那三人身影,腿脚这般迅捷,怎么看也不像有伤的。
忽然听院子里不知什么东西“咕咕”叫了几声,侯大海身上一凉,不知是什么东西,寻着声音找去,走到廊下时脚步一停,破口大骂:“狗东西。”
只见他当宝贝养着的一只虎皮鹦鹉,嘴上一层一层缠着黑布,话是说不出来了,只能咕咕乱响,廊灯下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像是在跟他求救。
来京城后,张长东说话做事种种规矩都是司如卿和全福教的,白民虽是正经师父,却只交待过他两件事,第一,别人如若问你年纪,不能说十六,要说十七,第二,说自己是凉州人,小时候全家死于战乱,流浪长大,不记得爹娘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九年前开始跟随凉王。除这两件之外,其他的再问都说不知道,不记得,问凉王,问司如卿,反正就是一问三不知。
像是巧合,又或许命该如此,白民家里这两个孩子的身世都见不得光,司如卿的身份和户籍是在凉州时造的假,到张长东这里只能故技重施,一回京城就派人到凉州给张长东坐实了他的假身份。
司如卿算是半真半假,只要九岁之前的事无人问起,所说一切都有迹可循,张长东却不同,他在迷离谷中生活十六年,突然让他自称凉州人,谎话无论怎么编都不可能毫无破绽。
那就干脆别留破绽,一片空白时又怎么还会有破绽?分明就是个空洞。白民只让他记住两句话,十七岁,凉州人,其他交给司如卿乱编。
最初做这些时只想着未雨绸缪,事实上倒也未必会有人问起,一个侍卫的身世本不重要,却没想到今晚真能用上。
回府后三人换下夜行衣,张长东还不肯老老实实回房,拉住白民问道:“师父,侯大人说的世侄是谁啊,你认识吗?”
白民道:“不认识,年纪能当你爹的人自然也能当我爹了,十几年前我还在宫里,见都不一定见过,何来认识。”
张长东一想也是,点点头道:“也是啊。”
几句话间很快将此事忘个干净,又问白民:“那师父,我今晚能留在你房里吗?”
“不能,”白民还未说话,司如卿已拉起张长东就走:“国丧期间不许胡闹,你给我回师父师娘院子,老老实实待着。”
第二天太医还是登门了,说受秦王殿下所托来给白民看病,先前也照料过皇后娘娘的腿伤。摆出白璋的名号,白民哪敢怠慢,只能请进来老老实实让太医给诊脉看伤。
让张长东没想到的是,白民的腿伤竟然是真的。他先前只以为白民是不想劳累才假装一病不起,谁知太医诊断过后,说他这伤至少已有七八载,幸亏这些年里精心保养,又年轻力壮,这才多年无虞。如无意外,原本可得几十年与常人无异,到年老体弱时才会显露痕迹,可此次太后丧事,白民在灵堂守了七天,又值隆冬腊月,久跪加严寒,终致旧伤复发。
白民心中早有猜测,太医此言堪堪印证,倒不觉得惊讶,只问道:“你只说怎么治就是了。”
太医道:“想来殿下心中有数,处理及时,一觉出疼痛便用药敷过了,这才没发作得太厉害,待老臣给殿下施几次针,再开张方子,殿下照着喝几服药,不日就可痊愈。”
“那便有劳太医了,”白民忽又想起一事,转而问道:“本王在凉州时伤了腿,是当地一个老郎中给我诊过开的土方子,本王这些年按他所说敷腿,也好得七七八八,不知太医可否给看看,这方子我母后能不能用?倘若也可以,倒不必年年受这茬罪了。”
他说着招了招手,司如卿便将那方子递给太医,太医大致看过一遍,频频点头,说道:“天下医者何止千万,这位郎中的确是有些本事在的,用药虽奇但可一试,待老臣回太医署琢磨几日,增添几味药即可给皇后娘娘施用。”
这哪里是凉州郎中开的,这是离开迷离谷之前莫问生送的。那时白民为带张长东下山走了整整一天,活生生走得旧伤复发,莫问生看他走路姿势有异,询问之下才知他腿上有伤,便给他瞧了瞧,又开了张方子。只是那时谷中处处不便,张长东又总对他又背又扶的,也不用白民自己走多少路,就没真正用过,这次守灵过后腿疼难忍,这才重新翻出方子。
太医施过针后,临走前又打开医药箱,拿出一摞码得整整齐齐的公文交给白民:“殿下,这些是侯尚书让我带来的,说是怕您病中无聊,给您解解闷儿。”
白民略翻了翻,见这一堆公文都是新到的,分明还无人看过,脸上凑出个僵硬的笑:“侯尚书还真是有心了。”
他又给司如卿使了个眼色,司如卿忙拿出一大包银子塞给太医:“大冷天的,王太医跑这一趟真是辛苦,殿下这腿伤日后少不得还要麻烦太医,这点儿心意请太医千万不要推辞。”
王太医本不好意思收,客气几句后,银子到底还是被司如卿放进了他的医药箱。临走前不知是为了这包银子还是别的什么,又对白民多说了几句:“殿下若有机会,还是多劝劝皇后娘娘保重身体,娘娘这腿伤迟迟不见好,其实也是心病作祟,她自己不愿好,纵有神医良方,病人不配合又有什么用呢?”
白民听出不对,问道:“王太医这话何意,可以说清楚些吗?”
王太医却道:“言尽于此,殿下若真是为了娘娘好,还是去问问吧,微臣告辞。”
他留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就此离开,白民这次真坐不住了,要不是司如卿和张长东一边一个按住他,就要直接进宫去找皇后问清楚,幸而这两个侍卫还记得侯大海让他近日不要出门的叮嘱,苦苦劝下白民,让他再忍几天,老实待着等侯大海消息。
他腿上受过伤的事,司如卿是知道的,那时候他还小,着急时除了哭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可白民告诉他一点儿小伤不碍事,休息几天也就好了,没过多久就如常走路给他看,又过几天再次上阵杀敌,竟还冲锋陷阵,直取敌方主帅首级,一举攻破敌军大营,司如卿也就信了这伤真的无足轻重。也对,他哥那么厉害,怎么会轻易让人伤到?就算有伤也算不了什么,世上没有什么是白民办不到的。
但从那以后,每年冬天白民都要坐一阵子轮椅,其他并无不妥,也没听他说过腿疼。都是肉体凡胎,哪有人能真正金刚不坏呢?不过是不敢伤,不能伤罢了。
太后丧事过去,司如卿一听白民让他去找轮椅,心中已然明白个大概,张长东却是头一次听说,立刻想起当初迷离谷中白民送他下山一事。那路多难走啊,自己年幼时功夫不好,山上山下来回乱跑,一不小心都会摔个鼻青脸肿,白民那时候背上还挨了一刀尚未愈合,身体如此虚弱,到底是怎么走下去的?想起那日醒来冲回家里,看见白民手脚上缚着铁链,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床上等他回来,张长东心疼得快要掉眼泪,再给他敷腿时做得无比认真,一颗心紧紧悬着,希望这药起死回生,药到病除,最好伤势永远不要再犯。
白民却受不了了:“你俩正常一点儿行不行,天天看你们哭丧着脸,我还以为我死了。”
张长东小小年纪却跟江湖人士学了一脑袋迷信,急道:“师父不许乱说话,呸呸呸……”
侯大海办事十分利落,没过多久白民就听说陛下的御书房里,齐王、秦王、兵部尚书三人当着陛下的面大吵了一架,说到底还是为剿匪一事。
剿匪这种事说起来不大,办起来不小,军队就是个无底洞,稍微动一动都要用大把银子开路,杨乔松递这份提议剿匪的折子,除了白民他们猜想的用意,最主要其实还是为了要钱。
白璋的意思是,如今正到年底,各项仪式庆典早就排出去了,银子已经花得见了底,再加上皇太后的丧事刚过,又是一笔花销,实在拿不出钱来往凉州拨,能不能让杨乔松先缓一缓,等筹到钱再给。
白琮则说剿匪迫在眉睫,土匪这半年来接连骚扰百姓,祸事频发,再这么下去凉州百姓连年都过不好,凉州军定会失去民心,如此大事如何能等?侯大海则拿出几张折子摘要,都是前几个月里凉州发来的日常军务奏报,说杨乔松每次都写一切正常,先前也没提过土匪作乱的事,怎么突然间就火烧房子了?此事会不会有蹊跷,到底这钱要去想干什么,不如还是查清楚再说。
皇帝最初是支持剿匪的,但听完也开始动摇,批复的折子迟迟没发下去,拿不准时又问起凉王何在,说可听听他的意思,他对凉州情况最为了解。白璋道:“回父皇,凉王自从给皇祖母守灵后,引发旧疾走不了路,有半个月没出过府了,父皇若担心他,可以叫王太医来问一问,听说是他在给凉王诊治腿伤。”
皇帝沉吟一下:“伤成这样……也罢,身体要紧,先让他养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