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人的语气,且笑着,让一张肃穆的脸都生生酝酿出柔和、可亲的慈眉善目。
李一尘只退后一步再次拜服。
“虎父无犬子,大人这话折煞下官了。”
理什么假凤虚凰,管什么真假掺半,这官场同欲海,那儿树倒猢狲散。
人生在世,要做就要做最难的事。
宰相回到案前,冲李一尘招招手。
“原来这心性也是第一等的好,状元郎,你前途不可限量啊。来来来,不如帮我看看这篇赋辞藻如何,意象如何?”
说罢抚须长笑。
“说好了,重重有赏,老夫绝不吝惜。
爽朗的笑声,华贵的穿着,以及那心怀天下的气魄,也许表现亦不足,高位如树上莓果,只要能解渴。
酸一点也没关系了。
想了想,李一尘脚步微动。
屋外,月明星稀,屋内,唯东北角有一圈幽深的昏黄光晕。枝头乌鸦转了转脑袋,似乎听到里面有窃窃私语。然而房门皆紧闭,纸窗上本该显现的倒影也被层层纱幔给晕染去。
“呼啦啦——”
歪头看上片刻,乌鸦亦拍翅飞离枝头。
李一尘还在尽心推敲着宰相的作品,他斟酌用词,拿出十二分的认真对待,接着取出自己一早准备好的装在匣子里的诗作,恭敬交予宰相评鉴。
“听说大人精通文墨,不知下官可有机会得到大人的墨宝?”睁着充满期待的眸子,李一尘弯唇一笑。
他风姿清逸,宰相看了亦赏心悦目。
毕竟这容貌,也在选人用人标准之列。
“好孩子,你要多少有多少。”
宰相愈发高兴起来,目光几乎胶着在了李一尘身上,整个人也轻轻俯下去,隔着一道细细的银河,附耳贴面,可看到眼前人细腻的肌肤,能闻到他身上始终存在清新淡雅的熏香。
瑶环瑜珥,沈腰潘鬓。
人间至宝,不外如是。
见宰相越靠越近,李一尘亦看到了他领口里未被玄袍完全包裹住的紫红色亵衣。
李一尘蹙眉,正想退离就忽然被宰相捏住了手腕儿带进怀里。
慌忙挣脱,因习武之人素来的警觉,也为实在被此时发生的事搞懵了脑子,李一尘想不明白,一直以来认同的尊卑君臣观念又禁锢着他,愣神之际,一双晶亮的眸子被身后纱笼照映得愈发水润。
看,多么像惊慌失措。
宰相被勾得露出邪笑,另一只臂膀向后揽住了李一尘的腰紧扣,一面俯下身肆无忌惮地在李一尘脸庞、颈侧、胸前嗅。
“好孩子,你想不想离开翰林院?想不想建功立业获得更大的成就?那就听话,听话一点就好了。”
说着宰相急切地扯开自己的衣领,大片刺目的紫红色袭来,李一尘惊骇不已,因为这里面居然是一件薄透纱衣,绣着牡丹纹样,很明显是妇人才用的闺房之乐。
“这样,你先从我一次,然后我们换着来。你看啊,我连东西都准备齐了。好孩子,你快急死我了……”
通往成功的道路上究竟需要些什么?
是经天纬地之才能,还是钟鸣鼎食之煊赫,亦或者,曲意逢迎之顺从?
一切他此时尚不清楚。
猛地推开了身上的男人,李一尘退至屏风后,习惯性摸向腰侧,却又摸了个空。
宰相倒在太师椅上,似毫不意外般笑着慢慢爬起身。然后他看向李一尘,像看自己不懂事的孩子,像看利爪下瑟瑟发抖的老鼠。
一场游戏,一派从容。
“好孩子,你能逃到哪儿去?快些回来。”
似呼唤,似索命,李一尘站在屏风后环视四周,发现除了强行劈开窗子,别无他法。
没有武器,他照样纵横江湖。
可问题是,这里并不是江湖。
他还没忘记自己一开始到来的目的。
“我不缺钱也不缺权,我只对新鲜漂亮的东西感兴趣,就比如你。好孩子,不如与我耍耍,我保证拿着你写的那些文章到圣上面前给你求一个好职位。你看,这是不是太划算了点儿?”
愈发近了,拂开纱幔,宰相正望着他笑。
“你以为你那个状元是怎么当上的。”
“轰——”
耳边炸起一道惊雷。
李一尘猛然睁开眼,发现乌云阴沉,不时窜出一两道银白的闪电。
他躺在悬崖边睡着了。
看来,是要下雨了。
拿起一旁的寒月剑起身,李一尘步伐微乱,辞别了父亲的墓碑循着来时的路返回别院。
还好,到屋后,雨才打下来了。
半夜,漆黑无垠,却被闪电照映,惨白短促的一幕,闭上了眼也感觉得到。
但他实在是太困了,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区区闪电暴雨,能奈我何?
梦中,出现月寒安睡的脸,他不觉痴痴地看。
长发都交缠在一起,好像怎么理也理不开。直起身半坐,发现那些发丝还挽留着,甚至粘了几缕在身旁月寒的面颊上。
他放平呼吸,轻轻挑去。
却还是将月寒吵醒了。被月寒握住手腕,茫然的看。
看得他心底一片柔软。
“月寒,醒了?”
再之后,李一尘便睁开了眼。
醒来时,天光大亮,已接近午时。
阳光刺眼,使他不得不抬手遮挡;耳中轰鸣,似乎还回荡着那些被赠送的忠告格言。
“我有治国策!”
“如儿童游戏!”
“我乃天子门生!”
“只需歌功颂德之人!”
“呵呵——好孩子,你有一张脸。你的样貌顶顶好,历来状元中数你最俏。”
“大人怕是还不知在下的手段。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去考武状元。”
“哈哈哈哈哈——傻孩子,你就算当了大将军又如何?圣上最是猜忌武将,和平年代把你下放到最底层永无翻身之日,到了战时呢,就要你继续躲着看文官帮你递投降书,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盛世乱世都有其生存之道,偏偏你这样的刚烈性子,是什么时候都活不下来的。”
“除了顺从我,你别无他法。”
……
李一尘蹲在河边洗了把脸。
甩了甩脑袋,好不容易才将头脑清醒。
这一梦实在太长,太沉,到现在都似乎有些回音在盘旋。好在山中鸟鸣叽喳,不一会儿就将杂音都驱赶走。
然后他直起身往道观紧赶慢赶。
昨日里走得还是太急,没有考虑周全,李一尘觉得后悔,暗恼自己又不是不知道青砚的性子有点轴,而且昨日那般态度,的确不像个好师兄。
罢罢罢,到了跟人好好解释一番吧。
李一尘只能这样劝慰自己。
但是没想到到了道观前发现门敞着,里面黑压压的围了一院子人,皆身着统一制服,覆面佩刀。只当间儿簇拥一人,着华裳戴玉冠。
“老道长,你就交出来吧!”华服男子懒洋洋道。“交出来,一切好说。”
“师父……”青砚慌乱退后,盯着华服男子,不时回头看一眼,似征求,似恐惧。
但道长端坐在蒲团上闭目不言。
“哼、”男子甩甩袖,不耐烦。“既如此,就别怪我毁了你们的老巢。上!”
一声令下,李一尘也看清了那男子样貌。
宰相之子,他曾经的同僚。
一拥而上的杀手,青砚艰难应对,就在此时,耳畔忽传来嗖嗖嗖地破空声,听起来像箭,众人皆举起武器格挡。然而那漫天涌来的声音并不是箭,只是无数片绿色的叶子,每一片,都尖端正对,环绕无色气旋,看起来竟是像孔雀翎发射时的状态。
“啊啊啊——”
数声惨叫四起,浑身噗呲一声扎进肉里的叶片,威力不大,却足够刺痛。
特别是还要保护一个毫无武功之人。
“废物!”
于公子生气地推开挡在前面的几名杀手。
尽管,他们已变成刺猬,浑身是伤。
“叶子而已,叶子而已啊!你们怎么搞得?再这样就别想拿到银子了!”
对着手下骂了一通,于公子方转过身有空面向刚飞身而来忽然出现的人。
“李一尘?”
于公子挑眉一惊,笑了。
“好久不见啊。怎么,这跟你有关?”
“师兄……”
青砚握住了他的手臂,想阻止他再前进。于是李一尘拍拍他的手,以示安慰。
“于待诏,你是在翰林院里混不下去了跑出来玩儿吗?打打杀杀,可不适合京城的少爷们。”
“呵、”面对他的嘲讽,于公子嗤笑一声,并未放在心上。
“阔别数载,当刮目相看,这一次,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李一尘,我知道你师从这里,还多亏了你师弟带路,我才能找到你们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头。朝廷正在搜集天下武学,不如第一站,就由你们这小门小派开始算?哈哈哈,放心,朝廷不会要你们的命,只要乖乖配合,还有重重赏赐呢!你看他们,都是踊跃参加的能人异士。朝廷,需要更多人建设。”
说罢,那于公子邪佞一笑,向李一尘伸出手。
“你也可以参加,李一尘,你不是一直想建功立业得皇上赏识吗?这就是个好机会啊!怎么样,加入吧?只要你交出门派所有武学秘籍,我就保你重回皇城,手握权柄,成不世之功。如何?”
顽戾隐退,人都会成长,可邪肆不改,比之乃父,更多些猖狂。
李一尘冷笑。
“当初我就该将你父亲一剑刺死。”
背着光,李一尘神情冷凝,目光死寂,然而话锋一转,唇角微勾,悲悯油然而生。
“不过让你交待在这儿,也是一样的。”
他满目嘲弄,那于公子被激怒,却也并不相信李一尘会下杀手,毕竟他若真是恨,当初就不会只是辞官了事了。
皇权之下,他李一尘命如蝼蚁。
于是退至最后,隐入人群,把打架的事儿留给这一院子会武功的江湖草莽。
打算是很好,但今非昔比,人不要太自信。
“青砚!”
李一尘头也不回地喊了声身后的师弟,望着眼前蠢蠢欲动的人潮,勾唇一笑。
“师父说学武是为了保护师门,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此刻,便是最好的时候!你还在等什么?我们一起上,今日,咱们兄弟俩并肩作战!”
他知道他此时一定混乱极了。不过同门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慢慢说、好好说?
一切,来日方长。
“师兄……”
青砚亦听得眼圈发红。
其实说出那些话之后他就后悔了,一夜辗转反侧生怕师兄与自己再生了隔阂。
他不顾师父的教诲非要前往长安,结果惹来这一场麻烦,说到底,都与他脱不了关系。
他有什么资格怨怪师兄?
明明师兄才是受害者。
“好……师兄,这一次,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并肩作战了。”
李一尘轻笑,他听出师弟话里的颤音。
“又要哭啊?不然还是先等等吧!”
说罢,握紧剑一往无前。
少年历江湖,鬓边雪两行。
李一尘从前对杀人一直处于混沌状态。从小学习的儒家思想告诉他杀人是不对不好的,可是,这满身武功难道就只是为了自娱自乐?
他天性自由,向往游侠,却偏生自小便为日后进入官场而准备。于是他想要长生之法,更期待日后功成,名遂,身退得道。
师父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可权与剑不同,根本无法完全分割。如果有一日那官场能够清明纯粹,才真是见了鬼。
是啊,他的路从一开始就错了。
注定失败的路,哪儿会有功成名遂,又如何身退得道?
那些入世出世的神仙,他也许真的不必向往。毕竟他真正该走的路,很早以前,便铺陈在脚下。
只是他发现得有点晚。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那些招募而来的能人异士不过是各大门派不要的弟子或者外域来的心机莫测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