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德十九年,三年一逢春闱,各地才子举人远赴京都赶考,放榜之后,本因国丧沉寂许久的京都城中,恢复了丁点儿活络。
寒雪消融殆尽,满墙春色动人。
济安院中,少年一袭窄袖深青衣,身姿矫健,掌中握着的长枪虎虎生威,枪利破风,一招一式蕴力含重,步步逼人。
枪杆一扫,绢着的红缨擦过戚远鼻尖,枪锋利芒,幸而躲闪及时才未曾划破脸颊,他费力躲过后,脚步虚浮,惊魂未定地退至数米之外。
戚远缓神之际,泛着冷气银光的枪尖已抵在他喉间前三寸。
戚远屏气凝息,魏彻手腕朝后一挽,将红缨枪撤后收起。戚远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掌心霎时一松,只听哐当一声响动,一杆重枪落地,砸得地面震荡几分,才令他恍似回神。
此时戚远脊背已是冷汗津津,他浑身脱力道,“公子!”
收起红缨枪后,魏彻衣袖随意甩掉面额间的沁汗,百思不解问,“戚远,你为何不避?是因何事分心?”
戚远长魏彻几岁,向来稳沉持重,从前陪练时虽也有会意无意让着魏彻,但断不会如将才这般魂不守舍,他忽觉戚远的心绪似乎飘在远处,反正不在长枪之上,亦不在自己身上。
倘若当下身处在硝烟弥漫,刀光剑影的战场之上,那一枪穿喉,足以取他性命,魏彻气他心不在焉,气他不当回事。
戚远打起一抹笑,毫不吝啬地夸赞,“是公子如今厉害了。”
相处近乎十载,魏彻一眼看穿了他拙劣的掩饰。
魏彻眼神犀利,逼问道:“你有事瞒我?”
听言,戚远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公子这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就足已骇煞旁人,他不得不服,当真何事都逃不过公子的法眼。
戚远思虑再三,正欲言时,恰好一小厮来禀,“大公子,小的奉主君之命,特来请来问公子,是否要随主君一同去校场操练?”
魏彻,“你速去回父亲,稍等片刻,我换身衣裳即刻就到。”
小厮应是离开后,魏彻耳畔传来戚远僭越主子的轻笑。
魏彻不曾责备,只狐疑问,“你笑什么?”
“属下替公子高兴。”
“我能有什么高兴?”魏彻否认,转而斥责起他,“晚上回来我要向你训话,与其替我高兴,倒不如多琢磨琢磨,如何向我解释清楚方才分心一事。”
戚远拱手垂腰,“是”
……
将军府正门前,下人们牵着两匹马,一匹是油亮血红,非同寻常的红鬃烈马,另一匹是略健壮于寻常马儿的黄驹,两者相较,便显得平平无奇。
魏彻魏衍一同到了,魏桓早已等候多时,魏衍左盼右顾,奇怪问:“大伯伯,马车呢?”
“女子出行才乘马车。”
“可我不会骑马啊。”
魏桓道:“我知晓,所以你我同乘一匹。”
魏衍激动得语无伦次,“这…这…是真的嘛?大伯伯我真的能坐这匹疾风红鬃马?”
魏衍兴高采烈地围着红鬃烈马转了好几遭,时不时摸一摸它油亮的皮毛,啧啧称奇。
魏桓拍拍他肩,“别磨蹭了,上马。”
这马生得高大,魏衍废了好一番力气才蹬上去。
魏桓瞥了眼旁侧,轻而易取就跨上马背的儿子,又看了眼这个尚不成气候的侄子,摇头轻叹一声,然后纵身上马。
两匹马儿在这闹市之中行走极缓,铁蹄踢踏声隐没在了市井的喧闹之中。
魏桓疑问出声,“衍儿,你和彻儿一起学的骑术,怎么彻儿会,你却不会?”
说到此,魏衍不免嗔怪,“您教我骑马的时候我才八岁,不说给我寻一匹适合我身量的小马驹就罢了,竟独留我一人坐在马背上,若非哥哥在底下接着,我险些就要坠马摔成残废了。”
当初那事可要给魏衍吓出阴影,以至于如今握着这缰绳,都微微手颤冒汗。
魏桓笑道:“我和你父亲幼时学马,亦是这般放在马背上颠来颠去,你祖父说只要握紧这缰绳不松手,便不会轻易摔下去。”
魏衍心道,原来自祖父那辈起,莽撞便是自家一贯的传统,幸而到了哥哥这,稍微有所改善。
魏衍苦着脸僵笑,“大伯伯莫要再劝了,侄儿惜命,侄儿不学。”
魏桓放了个诱人的条件,“只要你会,我就将这匹疾风红鬃马赠你,如何?”
魏衍悦色,“当真?”
魏桓眼底慈色,“你大伯伯何时虚言过?”
魏衍变脸之迅速,什么担惊受怕,什么心有余悸,统统比不上这匹千里良驹。
几年前魏桓在秋狝围猎上,猎得麋鹿独占鳌头,圣颜大悦,故而赏赐了这匹疾风红鬃马。
这匹疾风红鬃马,脾气烈,本事大,来头更阔呢,少有儿郎不心动,魏衍自也如此。
“大伯伯。”
“嗯?怎么了?”
一路魏彻始终沉默不语,不知为何,他在听见父亲对魏衍的回应后,鬼使神差地探去目光。
魏彻自嘲,他竟有些后悔看见这“父慈子孝”的一幕,与往常板着脸对待自己的严苛厉色的父亲不同,现下父亲的瞳孔里只有魏衍,他温柔的神色里,流露出的满是对魏衍的偏爱。
魏衍语中崇敬,“我只是想说大伯伯武艺非凡,连这烈性马儿都被您训得服服帖帖。”
听闻此言,魏桓恍惚一阵,心中五味,“尚且说的过去吧,比起你祖父还是稍逊几分。”
魏衍眼睛一亮,“祖父比大伯伯还要威风吗?”
魏桓勾起了心中旧事,“那是自然,你与彻儿的武艺是我亲授,而我同你父亲的一身武艺皆是你祖父所教导。”
魏衍的父亲魏权,生于武将,身有文骨,若非二十几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战事,这朝廷之上,必有他一席地位。
魏桓徐徐述之,“仔细算算,那场战事近乎三十载了,彼时南夏两国剑拔弩张,开战于西北一带。说起来也巧,那年我才过十六,是正如彻儿一般的年岁,你父亲细我一岁,你们祖父率我兄弟二人出征应敌,只是那战国库虚,粮草薄,我们手中胜算实在太小,最后惨遭落败,五洲尽失。”
魏桓并未将败战当做一场耻辱,他将这些讲与孩子们听,只是想让年轻一辈的孩子将祖辈父辈的那次惨烈视作警醒,他朝若逢时机,定要夺回五洲,重归旧土。
魏衍惋惜,“要是不打仗就好了,祖父就不会……”
“武将死战,死得其所。”魏桓喟然长叹,“可惜吃的是场败仗,若是大获全胜,你祖父逝后可得太子抬棺,何等殊荣啊。”
前朝太子武承魏凛,而魏凛便是魏桓之父,前任的镇国大将军。
魏桓摇摇头,“可惜啊……”
……
魏桓遣了部下一名副将指点魏彻射艺,自己则教授了魏衍一下午马术。
傍晚归府,魏衍累得精疲力竭,四肢瘫软,张苓差了几个小厮,将虚脱似狗的儿子扛回院中。
魏桓父子则一道回了善远堂用晚膳。
饭席间,魏桓询问了闻絮身体近况,明娴时不时给她夹菜盛汤。
闻絮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魏桓犹豫几转道:“絮儿啊,元贵妃娘娘派人递了话来,说是好些时日不曾见你,过几日她和五公主正巧要去东宫与太子妃闲谈叙话,想着问问你可有空闲?”
明娴接话,“若你不想去,也可……”
谁料,闻絮喜色难掩,“好啊!”
明娴强行干笑两声,“哈,哈……”
魏桓为掩饰尴尬,则是不停吃菜。
他们夫妻二人年少气盛,脾气过冲,虽年长日积的沉淀里收敛不少,可还是因此得罪过不少人,这位如今贵不可言的元贵妃娘娘便是其中之一。
元贵妃一贯嫌恶闻魏两家,自己从前时与闻姚在她跟前总讨不着什么好脸色,明娴又因着徐蓁同她亲近了几分,险些跟她动起手来。
眼下,夫妇二人是一个赛一个的没脸敢见她。
“父亲母亲,届时我与她同去吧,许久未见阿姐了,我心中很是记挂。”
魏彻此言一出,算是解了二人燃眉之急,“好啊,你阿姐应当也惦念着你。”
晚膳过后,月影东升,魏彻手提灯笼离开善远堂。
虽济安院与长青居相邻,但魏彻并不打算与闻絮同道而行。
他方才揽下这份差事,并非有意拉进自己和闻絮的关系,自然也不会因为旁人几声哥哥和一枚人人皆有份的香囊从而生出亲近。
父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多少了解一些,魏彻此举是不愿让父母亲为难。
忽然,一道清脆的音色打破了玄夜的寂静,“哥哥!”
魏彻脚下步伐一顿,心跳似乎凝滞一瞬,手中的灯笼随着晃荡几下后,逐渐恢复平稳。
一听见她的声音,魏彻总是莫名心乱,片刻,他狠了狠心,当做无事发生,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少年身形颀长,步子迈得也是宽大,闻絮眼见魏彻的身影几乎要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内,赶忙提起碍事的裙边,一路小跑才勉强追上。
魏彻脚步不停,闻絮不得已迈起急步,“哥哥,等等我。”
许是适才跑过的缘故,闻絮的声音带了些轻微的喘息。
听言,魏彻踌躇几秒,步调渐缓。
魏彻冷眸轻扫过她,不满问:“你身边的女使呢?怎么就放你一人独自回去?”
闻絮怕他以为白栀是玩忽职守,才没能伴在自己旁侧,更怕他因此生怒迁责了白栀,连忙解释道:“叔父替我寻了张药方来,白栀照方抓药去了,想必这会子正在厨房熬药。婶婶说哥哥也是一人,要我正好和哥哥结伴。”
魏彻不疑她话中真伪,谅她也没胆量对自己胡诌八扯,“怎么不拿灯笼?”
“走得太急,忘了。”
“拿着,夜黑莫要摔了。”魏彻将灯笼塞至她手。
魏彻语气里是浓重的责斥,明明是一句关切的话,怎么在他嘴里含了一会说出来,就好似变了个味道。
如他所说,夜色漆黑,闻絮在低暗处仰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眼前人,饶是借着稀薄的月色与微弱的灯烛映衬,他的神情依旧瞧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