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姬生下的是女孩,这样的消息使我心情倍感复杂。我好似是一个被押赴刑场即将问斩,却又因逢特赦而得以苟延残喘的囚徒,还活着,却又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只能感谢上苍让自己多了几日的寿数。
卫姬能生下女孩,就能生下男孩,这个公主的降临向世人证明了数十年来帝后一无所出,至少不是皇帝的问题。天子因此大喜,将卫姬封为了夫人,又赐予卫氏满门数不尽的珍宝金银,至于那卫青,更是被他破格拔擢,授予建章监之职,以侍中的身份随驾左右。
我疑心皇帝是在借此敲打我。我与卫青的梁子,在卫姬生产后自然是传到了皇帝的耳中,当时天子听完我的陈情,笑着说:“原来是误会。”但我猜,他根本没有信我那番说辞,只是碍于我的身份,不好对我做出处置,只好用厚赏卫氏的方法,来宣泄他的不满。
但直到那时,我心里依然没有多少得罪帝王的恐惧,甚至仍在谋划,若是有朝一日这卫夫人或是别的什么女人真的诞下皇子,我又该如何完成我那尚未实践杀母夺子之计。
这样的念头的确是既疯癫又罪恶,然而我又能怎样?除了思考这些,当时的我已经想不到任何的破局之法。
在这样一个时候,椒房殿传出消息,皇后又病了。
我大为忧虑,当即命人备下车马打算入宫探视,出发前实在没忍住,问椒房殿来的人,“陛下去探望皇后了么?”
他们面面相觑,竟无一人敢于作答。我顿时心中一沉。
世间男女的情和爱,总不能长久,宫闱之中,真心更是难得。我幼年时,看着我父亲为了慎夫人冷落我母,成年后看着我弟弟宠爱王氏双姝最终让栗姬抑郁而终——这些女人的悲欢,有时离我很近,有时离我很远。如今那个失宠的深宫怨妇成了我的女儿,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阿娇和她那位天子表弟感情如胶似漆的时候,也曾风头无俩,现在她病了,却连一点点的关怀都得不到。我只恨自己不懂操控人心,否则不仅要将我女儿送到皇后的位子上,更要让她这一世都不至于尝到被冷落的苦楚。
幸好——她仍有着皇后的体面与尊贵,不至于因为失宠而落魄。我赶到椒房殿的时候,那里井然有序一切如常,宫人毕恭毕敬的将我迎入殿内,我见到了我形销骨立的女儿。
我已经习惯椒房殿的药味了,也习惯了阿娇无精打采的姿态。这些年她喝了很多药,起初是为了求子,后来是为了康健。这座椒房殿就好像是一只能吞噬人生命力的怪物,让我的女儿从生机勃勃一步步到如今的虚弱颓丧。
可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就我多年的观察来看,能够入主椒房的女人皆是得意且昂扬的,这里是女人一生所能攀登到的权力巅峰,权力是世上最美好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理应能将人滋养到容光焕发。
我走到阿娇面前,她睁开眼,声音微弱的唤我:“阿母。”
“短短几日不见,你怎就病成了这般模样?”我跪坐在她身侧,紧紧抓住她的手,才说完一句话,便止不住鼻间酸涩:“是那卫姬叫你伤心了么?阿娇,莫怕——”我低声,咬牙切齿,“我不会叫她好过。你且安心养病,万事有我为你解决。”
我已经认了,我的女儿大约是不够聪明,尽管我在她小时候找人教会了她诗书六艺,可她生来单纯,不懂妇人之间的斗争,更不会献媚于夫婿,所以惜败在女奴之手。不过没关系,她还有我。我当年能帮着王娡斗倒栗姬,我现在就能助我的女儿稳住后位。
“你听我说,阿娇,我已命董偃为我在府中遴选美貌又忠心的女伶,过些时日我便将她们送来掖庭,去分那卫姬的恩宠。她们不会威胁你,反而会做你的助力。我要让那个女人也尝尝被冷落的滋味——”
“不,阿母。”她握住我的手用更用力了积分,“我不是为陛下病的,你也无需为我操心宫闱之事。我今日请您来,是想求您替我做另一件事。”
“什么?”
“楚服。”她合上眼,仿佛不堪重负,“太皇太后带走了我的楚服,求阿母为我说情,将楚服找回来。”
那一瞬间我思绪停滞,下意识重复:“什么?”
阿娇便也将她的请求再又说了一次。
看样子我没听错。
既然我没听错,那一定是我或者她之中,有人疯了。
“楚服?楚服!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那个楚服?”
卫姬生产那日,楚服有意去暗害卫姬,却不幸被我母亲捉拿——在卫姬产女之后,楚服是何命运我没有再理会,她也不值得我多费心思。可阿娇竟然还惦记着她。
她怎能还惦记着她?
“皇后殿下!”我反手扣住她的腕,死死瞪着这个方才还让我心疼不已的孩子,“殿下是糊涂了么?你自己如今身处泥淖,还有心思去管一个小小女婢的死活?待到来日皇帝废黜你的后位,将你撵去掖庭的破旧馆阁之中,你再去追忆你的楚服也不迟!”
阿娇什么话也不说,眼泪潸然落下,坠在我的手背,烫得我心里一颤。
走出椒房殿大门的时候,我颇有些魂不守舍。侍从扶我上马车,我踩空了几次。
他问我是怎么了。我想了很久。
“去长乐宫。”最终,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吩咐御者。
这算是我的妥协,是我投降的证明。我那时心中已经明白,我的女儿大约是无法成为宫廷斗争的胜者了,她不是缺能力、也不是缺助力,而是缺了那份求胜的心气。
我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能替她缓解些许忧愁。她喜欢那个叫楚服的孩子,那我便为她找回来吧。这样她在椒房殿,也不至于太度日如年。而她今后会是怎样的命运,我一时半会猜不到,也不想去猜了。
到了长乐宫后,我如愿见着了我母亲。在阿娇那里才放下的心,这时再度悬起——
阿娇说是病了,但仔细观察她的容颜神态,可以发现她情况并不严重,消沉主要是因为心病,身体并无大碍。阿母则不一样,她甚少命人告知我她的身体状况,可当我在长乐宫见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好像成了一株即将枯死的树。
“阿嫖,你来了。”她坐在榻上,在听见我的脚步时,抬首“望”向我。
恍惚间,我以为她还年轻,仍是汉家高高在上的皇后,我是她远嫁却又时不时会任性回来的女儿,每当我顶着被父亲斥责的风险从堂邑归来见到她的时候,她便是这样坐在一进殿门就能让我看见的地方,微笑着招呼我。
但当我站定,视线落在母亲脸上时,我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阿母?”
几日前,卫姬分娩的时候,她还有精力从长乐宫赶来椒房殿将我狠狠训诫了一番,但几日后我再见到她,却感觉她好像又老了许多。
也许是因为她的头发又白了几分、也许是因为她的眼角的皱纹越发深刻、也许,是因为她浑身散发着沉重的暮气。
“坐吧。”她说,“你已经有许久,没有来长乐宫陪我这个老妪了。我知道你此番来我这是为什么,先别开口。咱们好好聊聊。你为你的女儿操心,我也挂念我的女儿。”
我心中叹气,猜测母亲大约又要数落我。自我年幼时起,我便是那个既不聪明又不让她省心的孩子,她为许多事责备过我,在她眼中,我就是不如阿启也不如阿武。
尤其是当我将阿娇之后,她几乎是不加掩饰的表达她的反对,和对阿娇未来的不看好。
可阿母这回不似往常,她不再念叨阿娇做皇后有多么不好,也不再冷笑着问我是否后悔将亲生女儿一手推入皇宫这样的囚笼,在我坐下后,她直截了当的问了我一个问题:“阿嫖,你手底下的门客中,有多少可以信任?”
我一愣。
我确实有蓄养门客,但我并不认为那些人能成什么大事。他们不过是一群在仕途汲汲营营的鼠辈,为了荣华富贵选择攀附我这个大长公主罢了,他们能做什么?无非是阿谀献媚讨我欢心,最多为我打探些朝野消息,或是替我散布些有利于我的言论罢了。阿母忽然问起他们,叫我心中一紧。
“若有一日我死了,你能否靠着你如今所积蓄的势力,操控朝纲?”这是她的第二个问题。
她实际上是在问,我有没有本事架空君王,成为汉家真正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