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长安的那些年，我并没有与长安彻底断绝来往，都城的消息每过两个月会送来堂邑，我将董偃留在了那里，他会定期为我打探我想知道的事情。

通过董偃，我得知阿娇终究是被废了，但好在，也仅仅是被废了。

比起那些喋血长安街头的椒房殿宫人，她至少还活着。

那么，她还好么？我反反复复在送往长安的信笺中这样询问。

其实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阿娇不好，阿娇怎么可能会好？

我这样问，只是在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奢求奇迹。

但送来堂邑的讯息中，并没有多少与阿娇有关。不是董偃不肯为我留心，而是未央宫早已非我熟悉的模样。父亲活着的时候，那里是我的家；阿启与母亲还活着的时候，那里也还算有我的容身之所；可如今，他们都不在了，未央宫的高墙隔绝了我对女儿的思念，我留在长安的人，无论是董偃还是别的什么门客，纵使有通天的本事，也没办法将视线投入宫阙之内，为我窥探到什么。

于是我只能在焦虑与忧愁之中混混度日。

我在堂邑待了两年，那两年于我而言漫长无比，我像是被困在囹圄中的囚徒，度过的每一日都是煎熬。

堂邑是冰冷的、灰暗的，停留在堂邑的我仿佛不是活人，而是一抹早已死去的游魂。

我时常在庭院发呆，恍惚间陈年的旧事涌上心头，我放任自己沉沦于回忆之中，有时会见到父亲与阿启在阳光最盛烈的地方朝我轻笑；有时我耳边传来出嫁的吉乐，傅母为我梳头绾发，用欢快且森冷的声音告诉我：公主，从今日起，您便是堂邑侯家的新妇；有时，我会以为自己仍在长门园中，歌舞、美酒及宾客的奉承环绕在我身侧，使我无比心安——偶尔有那么一两次，我看到了漫天的风沙与灰扑扑的城墙。陌生与熟悉的感觉将我吞没，过了许久我才恍然大悟，风沙与城墙，属于儿时的代国。

我几乎都快忘了，在成为馆陶公主之前，我是代国的翁主。若非机缘巧合，我或许一生都不会踏足长安——那我会有怎样的命运？

是平安的终老于代国？亦或者，死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还是作为和亲的牺牲品嫁到漠北、嫁到西域，成为塞外白发苍苍的老人？

我不敢去想这些，直觉告诉我，我已经尽我所能走了人生中最正确的路，如今我是失败了，可我茫然回顾我的人生，设想千万种可能，却找不到通往胜利的那条道路。

精神恍惚的那段时间，陈午一开始对我冷言冷语，后来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忧虑。他为我请来了堂邑最好的大夫，那些大夫没有一个能解开我的心结。我依旧浑浑噩噩的活着，不知昼夜，不辩春秋。

我的次子蟜说：“没用的，阿母是想念长安了。让她回长安，她会好起来。”

过了一会，隔着帘帐，我听见他小声同季须说：“我也想回长安。”

季须没有回应，我几乎要重新睡着了，这时却又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冷笑：“你不是在关心阿母，你是舍不下长安的富贵荣华。你想要美食、想要珍馐、想要迎娶最尊贵的女人，想让千百人匍匐在你脚下，可你从来没有想过你的家人。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阿娇了？自从她嫁入汉宫，你可曾关心过她的喜乐，你可曾在乎过她的欲求？她一生都被毁了，而你，只在乎你失去的长安。”

季须在指责蟜。

但我倒觉得，这些话是说给我听的。

我默默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不言不语，不饮不食。

我以为自己会在消沉中死去，然后慢慢地腐烂入泥沼。可是忽然有天，家臣为我递上了淮南翁主的名刺。

刘陵。

我将那片木牍死死握在掌心，不知从何处来的力气撑着我重新坐起，我说：“我要见她。”

刘陵、刘陵——淮南王刘安的女儿，我那苦命早逝王叔的孙女。她的祖父因谋逆之罪而死，她的父亲野心勃勃，正走在一条危险至极的道路。刘陵不会是什么良善之人，她停留在长安的那些年，我与她有过往来，我深知她心中藏着可怕的欲望。

阿娇被废去皇后之位，表面上看来，是我女儿失宠无子，活该遭劫，可这背后，当真没有刘陵推动么？

……

她说：没有。

时隔两年与我相见的刘陵，比我记忆中的似乎要沉稳许多，她平和从容的朝我行礼，唤我姑母，未等我开口，主动提起了楚服：“您还记得她么？”

记得，怎么可能会忘？

我女儿因巫蛊被废，而那个为我女儿行厌胜之术的人，便是楚服。

楚服，是昔年刘陵送给阿娇的婢女。

“陵见到楚服，是在数十年前，那时她总角之岁，出自楚地的贫家，初遇时，是个倔强又冷淡的孩子。但她生得美丽，又颇有心机，于是我收养了她，对她悉心栽培，原本是指望着将她送入皇室，有朝一日可以替我搅动汉宫风云。”刘陵跪坐在我面前，将陈年往事徐徐道出：“姑母，您知道的，我与我的父亲，一直以来就不是什么安分之人。对我们来说，长安越乱越好。”

“好，好得很，你们父女俩果然野心勃勃。”我冷笑：“如今同我讲这些做什么？是认为我已失势，即便冲到长安控告你父女二人谋反，也不会有人相信么？还有楚服……”提她做什么？我对那人的过往丝毫不感兴趣，对她的恨意也仅仅只是迁怒。

这些年我想明白了一些事：如果没有楚服，阿娇多半也会落到被皇帝厌弃的下场，不为别的，只因她是女人，与我昔年见到的栗姬、薄后、慎夫人一样，都只是九重宫阙内的女人，依附皇权而活，荣辱兴衰，皆在皇帝一念之间。

可楚服的出现，让阿娇最终的结局，格外惨烈。可她毕竟只是个小角色，我更想知道，楚服背后的刘陵和淮南王，究竟是敌是友。

“姑母，还没懂陵的意思么？”她浅淡而无奈的笑了笑：“楚服是陵花了大心思栽培的人，原本的目的，是送到天子身边。可最后，她卷入了废后风波，使我父女多年来的心血，全然白费。”

“少给我装模作样，巫蛊之事，难道不是你在背后谋划？”

“如若是我，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她举起右手，信誓旦旦。

那么，使用巫蛊的究竟是谁？阿娇被废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不，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废去阿娇的诏书，出自皇帝亲笔，废后是他的意思。昔年被我扶上皇位的孩子，亲口宣告了我的失败。

“陵知道姑母对陵心存猜忌之心，今日陵来面见姑母，一则为辩白，二则……是想与姑母商量一件事。”在我沉思之际，刘陵抬眸看向我，眼神既明亮又晦暗，像是坟墓中幽幽的鬼火。

我大约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在她开口之前打断了她：“我与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与你的父亲尽管去为你们的大计劳心，我已经老了。”

如果是十年前的我，大约会兴致勃勃的参与其中。左右天子废立，是何等有趣的博弈。但如今的我，却不再有当年的胆量。这或许是因为，我的母亲不在了，我也逐渐在岁月中掂量清了自己的分量，我无比悲哀的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充当我肆意妄为的依仗。

“那，陈废后呢？您莫非要弃她于不顾？”刘陵笑了笑，眼神中有怜悯的意味。

废后。这两个字当真是刺耳，使我心头猛地一痛。

刘陵的话语轻柔，带着蛊惑的意味，让我想起了山崖边掠过的风。

我当然是想要救阿娇的，我怎么可能不想救她？

然而在那天，我还是咬咬牙，对刘陵下了逐客令。

她倒也不恼，眼神中的笑仿佛笃定我必然会后悔。

事实上，她的猜测倒也没错。在刘陵走后不久，那年春末，我再度振作起来，踏上了前往长安的马车。董偃为我传来消息，说天子有意再度立后，新后的人选，便是昔年那位被我所轻视的卫姬。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极了。我在堂邑因不甘而咬牙切齿，却又忍不住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想，这大约对我来说，也是个机会。我的女儿，想必在掖庭深宫中，已经等了我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