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丞一顿,本来他就为此事而烦,现在秦允显突然问了,他就更烦了。秦允显虽是皇室子孙,可却是实实在在的叛国贼,他又怎会透露真实境况,好让他提前做好防御措施。
这岂不是成了叛国贼的帮凶?
他自知这一生虽碌碌无为,没为国做出什么大贡献。可至少两袖清风,忠心爱国,到底是有份傲骨在,死后也绝不想因此而落下叛国贼帮凶的臭名。
郡丞肚里想一伦,只捡了沙耳郡的状况说:“倒没有。沙耳郡结界少说已立两年有余,前几日夜半突然被游怪冲破了。为防祸及百姓,老朽已命修士启用应急之法,将游怪尽数驱逐。且已写了文书递上去,应该过不了多久,朝廷便派人来修补。”
这几年游怪猛增,各国境内都会布下结界抵御。可是结界有个缺陷,随着时间增长,结界威力便会锐减,最多三年之久威力会彻底消失。在这期间,游怪随时可能冲破结界。所以朝廷在各州郡皆备有应急之法,一旦结界被破,可立即使用临时结界支撑半月。
而在半月之间,只要等待朝廷差人下来重新修补便可。
秦允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对方说的那般简单,眼里分明多了份怀疑,嘴上却说:“原来如此。”
秦贞成捏起杯子一啧嘴,不满地说:“郡丞这话说一半藏一半的!令则,还是我告诉你吧。”
郡丞坐得不安稳,着急阻止道:“尚、尚仁王......”
“哎呀,令则与我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说不得的?”秦贞成不管他阻止,扭头对秦允显说:“二哥登基,各郡有不少太守不服,首当其冲的就是元渡郡那位。二哥根基未稳不便出兵镇压,便派修士破了元渡郡的结界。大批游怪涌入,伤了不少百姓。元渡太守为求自保,便命人将游怪尽数赶出城。”
“可沙耳郡与元渡挨在一起,结界又是老结界了,于是很快就冲破了。我沙耳郡虽贫瘠,也有上万百姓。郡丞为保民生,只得效仿元渡之法,将游怪再度驱逐出境。
说完,他凑近几分,压低声音:“我吧,虽不理政务,却也并非全然不知。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好了,郡丞老古板,凡事嘶......”
“尚仁王!”郡丞脸黑得和烧糊了的锅底一般,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了。他苍白的胡须发颤,蠕动着嘴唇,就差一口老血要吐出来了。
秦贞成还以为郡丞的老毛病又犯了——心绞痛发作了,他赶紧搁下杯子道:“别,您不能说话,就别说了。我说记室你愣着做什么,赶紧给他老人家递杯热茶啊!”
记室就坐在郡丞一旁,闻言手忙脚乱地端起桌上的一杯,递到郡丞的嘴边。郡丞气得胸口疼,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张着嘴喘息时正好热热的暖流滚了进去,呛得当场咳了起来。
这哪里是茶,分明是烈酒!
郡丞咳得肺要出来了,脸从锅底黑陡然涨成了夕阳红。他双手掐着自己的脖颈,那流到嗓子眼里辣辣的酒,仿佛是要了他的命的毒水。
“糟了,那杯是酒,郡丞是不能沾酒的。”秦贞成赶紧站起身,赶紧冲着门道:“哎呀,来人,快传医师啊!”
就这样,郡丞最终被几名小士卒用担架抬了出去。
秦允显有些口干,推开盛酒的杯器,习惯地一抬指。边上的婢女嗅觉明锐,轻车熟路地给他斟茶。他吹去茶叶,说:“秦诸梁破了元渡郡结界,太守又着人将游怪赶了出去,怕是也启用了临时应急的法子。在这月余间,元渡太守若肯主动纳降,秦诸梁应该便会派人前去修补好结界。若继续负隅顽抗,那便任由游怪攻入城内。届时,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元渡郡不攻自破。这一招既狠又管用,怕又是那位帝师出的主意。”
秦贞成出了堂送走郡丞,转头又到秦允显身边重新坐下,提起酒壶道:“帝师?据我听闻,那位帝师从垌岘之地便一直跟着二哥。封了帝师后,他也鲜少出现,既不干政,也不乱事。只是二哥没主意了就找他出谋划策,的确是有些本事在身的人。”
“人?”秦允显动作一顿,心里想着,“宫外头的人竟还不知道元霁野真正的身份,看来秦诸梁保密功夫做得不错。”
他搁下杯子,本来想说说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帝师是个魔头。可突然又觉得这些远臣肯定会说:“不可能,堂堂一国之君怎么会和魔头勾结呢?”
就更别提他现在是“入侵”的角色——在他们心里,他就是一个叛国贼。一个叛国贼的话,谁人能信?更有甚者会以为他说这些话别有居心,故意抹黑秦诸梁借此拉拢人心罢了。
所以口说,不如眼见,他不着急一吐为快。
秦允显偏头又问:“小叔,你既说元渡太守首当造反,不知此人是谁?”
他原计划今夜强攻沙耳郡,却不想此地已由他的小叔管领,毫无征兆地就被放了进来。从一入城起,天兆舆图便在他脑中徐徐展开。元渡与沙耳郡相挨,若要快速抵达东方的岭阳,攻下元渡郡是最好的法子,自然有关元渡郡的人和事越清楚越好。
秦贞成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道:“还能是谁?就是那个方肃,年过半百了。说起来,我们还认识呢。”
秦允显颇为惊讶道:“是他?!”
那时他年纪不大,到人的腰那般高。那一日父亲照常给他安排了丹青的学业,正在书房院中习画。正巧他的小叔寻他玩,见状也不打扰,径自躺在醉翁椅上嗑瓜子晒太阳。
没过一会,院子里迎来身着补丁的男人。
男人规规矩矩地向二人行礼后,就干巴巴地站在秦允显边上。他似乎也喜丹青,盯着画纸目不转睛,甚至还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头在空中有条不紊地勾画起来。
秦贞成瞥见他袖口补丁叠着补丁,忽地大笑起来,说话也不过脑:“稀奇,宫里何时招了乞丐?”
那男子登时耳根通红,赶忙停下动作背过身去,局促地将袖口挽起一截遮掩。
秦贞成懒洋洋地支起身子,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你是何人?做什么来的?”
男子转身深施一礼,声细如蚊:“小人方肃,蒙太子召见商议水利之事。”他说着抬首瞄了一眼紧闭大门的书房,又回答说:“太子政务缠身,命小人在此候着。若是讨了皇孙皇子的嫌,还望海涵。”
秦贞成盘腿坐直,一手支着下巴,语气里满是狐疑:“商议水利,大哥找你?”
“是。”方肃低下头,不说话了。
不多时,侍从果然前来引他入内觐见。
后来秦允显无意间听人谈起此人。说方肃是个出生贫寒,双亲早亡的可怜人,吃百家饭长大。前半生寒窗苦读,空有一身学问,却不懂得为人处世之道,去伏阳城考了许多次,都被有心人算计而落了榜。
可能老天可怜他。
让他遇上了贵人李怀。李怀是个正直忠心不二的人,当时正在太子身边当职。觉得方肃此人真诚有才,便在太子跟前提了提,而那日方肃名义上是被召去商议水利,实则是考验一二。
方肃不负所望,成功被举荐为谏大夫。
秦允显与方肃并无深交,只记得父亲处理政务时,此人曾来过永安宫几回。他对方肃没有过多看法,倒是李怀,作为父亲的心腹,说是看着他长大也不为过。
他又想起秦溪常救他的那夜,秦风所说的那些话。李怀为门侯,为救他们几个,不惜丢了自身的性命。其实,依照秦诸梁狠辣的性子,被人背叛,岂会只取李怀一人性命?只怕连他一家老小也不会放过。
“李怀之恩,今生恐难报答了。”秦允显正心里感叹着,外头陡然炸出刘烩的怒骂声。
“呸,叛贼,两个叛贼!!!当初先主就该将你们这些丧了良心的人全部杀了。”
“放肆!”秦贞成立刻变了脸,陡然转换了个人似的一拍桌子:“刘烩这头蠢牛,听风就是雨,自己没半点脑子,活该被人算计赶到这里。来人,刘烩出言不逊,实乃大不敬。将他压入牢中,打上三百大板,以儆效尤!”
“三百大板打完,怕是命也没了。”秦允显倒不是心善,他道:“方才攻城,几乎人人为自保求降,唯独此人宁死不屈。如此忠诚,杀了倒是可惜。何况,他一口一声说我们是叛贼,若杀了,就落实了他所言不虚。不如留着他这条命,让他看看清楚,究竟谁是叛贼。”
“你说的对。”秦贞成冷静下来,随后又唤来一人吩咐道:“你去将刘烩松绑,告诉他皇孙方才所说的话,若再敢出言不逊,就割了他的舌头。”
那人得了令赶紧去了。
折腾了几日,秦允显此刻也累了。秦贞成看出他的疲惫样,怒色顿时消了下去。漆黑的眼里又换回原先的温和样子,他扭头命人扫出一间屋子,让秦允显赶紧去休息。
秦允显洗簌完返回屋子时,天已呈墨蓝。
他刚坐下榻,一只黄身灵鸟从窗子飞进落在他的肩上。他知道是秦溪常的来信,赶紧取下鸟脚上的一卷,手一抖,展开信纸。
信中开头照常是问好,继而便提及已按他谋划行事。遣先锋假借秦溪常名号往武州青昌郡虚张声势,实则暗中自丰州发兵,而眼下他已至陇州涚东郡。
陇州涚东郡正好与襄州岭阳郡相接壤,秦溪常的意思是要到岭阳郡与他会和。
秦允显当即取来笔墨,写了他正有此意,又将这一路见闻择要写明,便收起了笔。
这边灵鸟刚从窗子放了出去,外头便响起敲门的声音。
“是谁?”秦允显淡淡问了一声,转身从一旁的木架拿起衣裳披上。
门外女子声音轻颤:“奴婢白青,奉尚仁王的命,是......是来伺候皇孙的。”
秦允显指尖一顿,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