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摆一壶茶。
狄叶又端了个小碟,里头装着一些烤杏仁类的干果。
裴诸看一眼,笑着道:“快别忙了,小叶,坐下吧。”
狄叶笑眯眯应了,搬了板凳坐过来,“裴伯伯,您这几日都在私塾吗?”
裴诸笑着点点头,“正是,这几日是有些忙,孩子们多了一些,又只有我一个,便费些时间。”
他说完,话音一顿,看向狄叶道:“我这无非是些小事,倒是你,先前听说你要去长安,如今再回来已经过了半年……”裴诸喝了口热茶,接着道:“长安啊,已经是许多年未曾再去过了。”
狄兰在一旁接话道:“我倒是觉着没什么好去的,无非是人多了些,哪里都是一样的。”
裴诸哈哈一笑,“你娘想事总是想的开,这倒是我要学的。”
狄叶嘿嘿一笑,“我也得学呢,我阿娘什么都想得开。”
三人皆是笑,氛围其乐融融,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
狄叶看着裴诸和蔼的笑脸,心中的一缕紧张便消散了,他放松下来,捡了颗杏仁吃,又讲起长安的一些事情,裴诸听得认真,不时地笑着。
“到底是天子脚下。”裴诸道,忽地又哎了一声,问狄叶:“小叶,你淞之哥哥也在长安,此次去你们二人应当是见过了吧?他在长安如何?”
狄兰看了狄叶一眼,抬手给自己又添了杯茶,却是未言语。
真听到这名字从裴诸口中说出的时候,狄叶还是静了一下,他默了片刻,问道:“裴伯伯,淞之哥哥没有给您寄信来吗?”
裴诸道:“前些日子倒是来过一封信,不过这小子每次都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其他的一概不论…”他摇摇头,叹气道:“次次的信上只说好的,也不知道在长安过的如何。”
天下父母心,狄叶在心中想,他对裴诸道:“裴伯伯放心,我在长安见过淞之哥哥了,他做了官,有很大的宅子,可漂亮了。”
裴诸眼睛顿时一亮,“当真?这便好这便好,你是同他碰了面的,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便放心了。”
“哎呀,他一向让伯伯省心,您就不要担心了,好得很呢!”
裴诸笑着点点头,“小叶说得对,是我心小了。”
狄叶笑笑,还欲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一个人在门口喊了一声,仔细一看,是住的离狄家不远的张家大娘,她朝狄兰挥挥手,道:“兰姐,得空了去趟乡里驿站,说是有你家的东西呢。”
狄兰应了声,道过谢后对狄叶嘟哝:“也不知道是谁寄来的。”
狄叶也觉得奇怪,一时间没能想到还会有谁往自己家中寄什么东西,只道:“没事阿娘,我一会儿去看看就好。”
三人接着又聊了些许趣闻,裴诸起身告辞,临走时再三叮嘱狄叶得了空要去裴家转转,狄叶只管答应着,等到人走了,顾不上其他,便先去了临近的那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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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东西,其实不止,另外的,还附带了一封信。
东西算不上多,几个小纸包用绳子捆在一起,他只掀开了一角,便能猜到里面约莫是些点心和吃食,相较而言,信则要更厚的多,单从外面摸着,便是厚厚的一沓。
狄叶还未拆开,就猜到这是谢椋玉寄过的,他抱着小包回家,信则单独的揣进怀里去。他来时走的犹疑,这会儿取到了东西往家中跑,却是连心也不自觉地跟着脚步飞起来。
“这是拿到什么了,跑的这样快。”
狄兰正淘米,水过了两遍,米粒积在一起,嫩生生的白。
狄叶喘了口气,这大冬天的,竟然是叫他跑出一额头的汗。狄兰递给他一方洁白的布巾,笑着道:“擦擦吧,这会儿子瞧着倒是高兴了,怎么,是谁寄的?”
拭去额角的汗珠子后,他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我还未仔细看呢,不过……”
狄兰解开其中一个,纸包一散开,露出块块精巧的点心,她一边看其他的,一边问:“不过什么?这孩子说话怎么只说一半儿。”
“阿娘你好着急,我这不是正要说呢。”狄叶坐下来,托着下巴看她翻开剩下的几包东西,果然皆是一些吃的之类,他不觉弯了眼睛一笑,捏起一块儿焦黄的喂进口中,入口即是浓香的栗子味,酥酥软软,很是可口,仔细一回忆,发现这栗子糕竟已是许久未吃了。
“这些肯定都是大人寄来的。”
他吃完了一个,心满意足地舔舔唇,眯着眼睛看向狄兰,像只吃饱喝足的猫。
这些糕点只是瞧着便知价格不轻,狄兰忍不住皱了眉,“又叫他破费。”
“看来你在人家府上时是没少吃过人家的东西。”
狄叶嘿嘿一笑,自己想了一阵子,又皱起眉,“完了阿娘,我好像真吃了大人不少……”
“……”狄兰揪着他耳朵掐了一下,“那你就欠着吧,我可不管你。”
狄叶揉着耳朵唉声叹气。
“行了行了,来将这些都收拾了,就这么放着可不成。”狄兰笑道。
狄叶便寻了个小盘将点心取出来装好了放在桌上,剩下的则包了起来放好,待到东西都收好了,他悄悄钻进了屋里,取出在怀里揣了许久的那一封信。
自外头摸着很厚,信纸却只三页,素色的信笺取出来后才发觉,里头不止是信,还有一枝梅花,枝上绽着的艳梅两三朵,将一屋子都给点亮了。
狄叶小心将梅花拈在手里,在屋里翻来翻去寻了一个小瓶插进去,放在眼前,接着才仔细去读这信。
折了枝的梅散发丝丝缕缕的香,他一字一字地读,生怕有哪些漏了。
“锦州的梅花生的好,恰巧我现下住的院中也有,想叫你也看看,便折了一枝过来。”
狄叶看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又去看那梅花,看着看着,便仿佛真透过这点点的几多看到一树的梅,层层叠叠,当是极好看的。
相府也有梅花,现在约莫也是开了。他怔怔望着梅花,不觉想大人站在梅花树下会是什么样子呢?
肯定是和梅花一样好看。
一封信看的慢慢,狄叶恨不得把每个字儿都嚼碎了塞进去,生怕错过一句两句的,越看越觉得心里头又软乎又隐隐的发酸。他吸了吸鼻子,再怎么傻也明白了,自己这是想大人了。
这点想念火苗一样,燃起来时不过一星半点儿,一旦有了风,却能燎原。
他怔怔盯着信看了一会儿,慢慢在桌上趴下来。
也不知道大人在那边过得如何,信中只问他好不好,可自己的却是没怎么提及……听说锦州要比江州更冷些,大人平日里手都那样冰,这些日子在锦州不知道有没有好好抱着手炉。
他一连串想了许多,这一想,思绪又回到了相府里那段日子。
如果不再去长安,那就得像现在这样,过好些时候才能来上一封信,况且见到了信见不到人,当真是很煎熬。
这边他左向右想地正出神,忽觉耳朵被人捏了一下,随后靠近的是一点清雅的香,沾着一点冬日的冷,幽幽地缠绕上来。
狄叶愣了一下,一抬头,看见谢椋玉长身玉立的站在自己身前,眼里含着笑地望着他。
他张了张唇,“…大人?”
谢椋玉收回手,在宽袖中磨了磨指尖,不紧不慢敛了敛衣袖,在他面面坐下来,“怎么是这副神情?”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怎么能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况且他是何时进屋的屋子,怎么自己半点儿响动也没听到?
狄叶猛然坐直了身体,“大人,你不是在锦州吗?怎么、怎么忽然又出现在这里了?”
谢椋玉按了按他的肩膀,笑道:“你莫要着急,坐着。”
“事情都处理妥当了,我再待在锦州也是无事,又…”他望着狄叶,眼睫因着笑意随着弯下的眼压下来,浓密的一片,“很想见你,所以便赶了回来。”
狄叶被这句‘想见你’打的措手不及,脸红的迅速,热意上涌的瞬间又觉得心里头软乎乎的,他抿抿唇,眼睛看看谢椋玉,又移开了。
谢椋玉将他的动作看的分明,只继续道:“方才进来时我看你想的认真,便没有出声打扰。”
原来刚才自己有这么沉浸,竟是一点儿声响都没听到。
谢椋玉接着道:“我实在好奇你在想些什么,连推门的声音都没能入耳。”
狄叶轻咳两声,眼神飘忽,“也没有想什么……”
他总不能说刚才自己就在想大人吧?这不行,当着人的面,他不能说这话!
谢椋玉没追问,视线却落在瓶中的梅花上,稍移,便是平铺在桌上的几页信,正是他的字迹。
他轻声笑了,看着那梅花若有所思:“倒是还开着…”他转了头,望着狄叶,含着笑意的眼有钩子似的:“你觉得这花如何?”
狄叶怔了一怔,眼睛移向那花,下意识便道:“这花很好看啊!”
谢椋玉点了头,“我同你想的一样,不过…”他一顿,才接着道:“我在锦州见的那一株却似乎没有今日这一枝美。”
狄叶一愣,“为何?”
谢椋玉笑:“大约是那株梅花是我一人看的,今日这一枝却是同你一起看的。”
一句话轻描淡写的从他口中吐出,却听得狄叶快要烧着了,桌下放着的手缠在一起,捏完了这根手指便挪到下一根,如此往复,该羞还是羞,解不了半分。
皮肤上的红蔓延到了耳后、脖颈上,谢椋玉却还是在说,他换了更认真的语气,一双眼静而深地望着狄叶,“意思是,不过是离开数日,我却已经很想你了。”
墨一般的眼瞳因着此时的专注显得更深更浓,望过来时,好像一整片的山水都要倾倒。
狄叶不自觉地同他对上,在一片的寂静里,听见自己一下一下缓缓跳动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