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讨论声中,韶容却沉默地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许忆言说的这些事,他在边关竟连半点风声都未曾听闻。东方礼把这些都瞒得死死的,是怕他担心吗?
可那个最向往自由的少年,十六岁被囚在东宫的那一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东方皖要的从来都不是权力。”韶容将颤抖的手藏在桌下,声音沙哑,“而是复仇。为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温润少年,向所有人复仇。”
“我们不就是在为阿篆报仇吗!”许易歌拍案而起,眼中燃着怒火,“军制改革,镇压边关,开疆扩土。还有什么好报的仇!”
韶容揉着酸痛的眉心。他忽然明白东方皖的狠毒之处。情毒能吊着人的精神,让中毒者时刻警醒。她是要东方礼登基后不得片刻安宁,永远活在紧绷的状态里。只有这样,才能勉强触及她心目中东方篆该有的样子。
“同样都是弟弟……”韶容喉头发紧,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何必厚此薄彼。”
闻人舟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或许,你需要一些吐真剂。”
韶容一把抓过药瓶:“多谢。”
他起身大步朝门外走去。
他要当面质问东方皖,同样是弟弟,为何要如此厚此薄彼?这些年,东方礼究竟哪里做得不够好?值得那个温婉的长姐,对亲弟弟下如此狠手?
刚踏出门槛,他又猛然驻足:“许易歌,召集金羽卫,随时待命。闻人舟,解药还要多久?”
“两个时辰。”闻人舟站在原地,“已经是最快了。”
韶容应了一声。从五日压缩到两日,他知道这位玄武太子确实已竭尽全力。
“要变天了。”许忆言追到廊下,将一把油纸伞塞进他手中,“路上小心。”
韶容握紧伞柄,天际骤然劈下一道惊雷,照亮他苍白的脸色。宫道上,暴雨如注,冲刷着青石板的纹路。他忽然想起东方礼登基那年,自己远在边关收到的那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韶容,战功卓越,封为五品中郎将!”
从最普通的士兵直升五品,即便战功累累,这样的擢升也足以让满朝哗然。韶容至今不敢想象,那个刚刚登基的少年帝王,究竟抗下了多少压力与质疑。
随着圣旨一同传来的,还有帝王竟在登基大典上,在文武百官面前,直言心悦韶容。
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回应的?韶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选择自欺欺人,说东方礼不过是为了兵权。多可笑啊,堂堂一国之君,怎会稀罕他手中那点微末兵权?
雨越下越大,韶容索性扔了油纸伞,任凭雨水冲刷着脸庞。
他突然想起更久以前。
东方篆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雨天。
那夜本不该特别。若不是第二日恰逢东方礼的生辰,或许根本不会有人记得那个寻常的夏夜。旧军制下,寒门将士永无出头之日,积压多年的怒火终于在那晚爆发。
韶容至今记得,当时他与东方礼正在御花园捉爬蚱。十六岁的少年皇子笑得开怀,手里捧着个竹筒,里面装着刚捉到的几只蝉蜕。忽然间,火光染红了半边夜空。
“阿容!”东方礼的惊呼声犹在耳畔。
先帝胸口中箭,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落下病根,在病榻上苟延残喘了一年便驾崩了。韶容随手折了根桃枝,以枝为剑,硬是从叛军手中夺来佩刀,鲜血混着雨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袍。
“殿下!躲在我身后!”
他们背靠背死战。叛军如潮水般涌来,杀完一波又一波。突围?简直是痴人说梦。韶容的虎口早已震裂,鲜血顺着刀柄滴落,却仍死死护着身后的人。
就在他们力竭之际,宫门外突然传来整齐的马蹄声。东方篆一袭白袍,率领西郊精锐飞驰而来。太子殿下手持长枪,在雨中如天神降临。
“阿礼!阿容!”他的呼喊穿透雨幕。
那是韶容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东方篆。
面对那支近在咫尺的暗箭,东方礼根本来不及闪躲。当韶容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发现危险时,东方篆已经扑了过去。
没有华丽的招式,没有奇迹般的救援,大虞史上最完美的太子,就这样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接下了那支毒箭。
不偏不倚,正中咽喉。
东方篆踉跄着跪倒在泥泞中,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混合着雨水在地上晕开一片触目惊心的红。韶容浑身发抖地扑过去,却只接住太子渐渐冰冷的身躯。
“阿容……”东方篆每说一个字,就有更多的血沫涌出,“……新军制……势在必行……”
他艰难地转向早已哭成泪人的东方礼,染血的手抚上弟弟的脸:“思归……生辰喜乐……”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太子渐渐失去生机的面容。那夜之后,韶容再没见过东方礼哭得那样撕心裂肺。少年抱着兄长的尸体,哭喊声穿透雨幕。
东方篆死在了东方礼生辰的前一刻。
当东方皖踉跄着赶到时,雨已经停了。她只见到满地泥泞中,东方篆冰冷的尸体,和那些早已被雨水冲刷殆尽的鲜血。
她甚至没能见到双生弟弟最后一面。
韶容推开了宝华殿沉重的殿门。
烛火摇曳中,东方皖跪在佛前蒲团上,手中佛珠一颗颗转过,对身后的动静恍若未闻。香案上供着的除了佛像,还有东方篆的牌位。
“长公主。”韶容的声音在空荡的殿内回响。
佛珠转动的节奏丝毫未变。东方皖的背影挺得笔直,仿佛这样就能撑起那段坍塌的岁月。
“你知道吗?”东方皖终于开口,“其实阿篆更像是哥哥。他会给我剥虾,会半夜给我煎药……”
韶容沉默地在她身侧跪下。
“他是我的亲弟弟……”东方皖的指尖抚过东方篆的牌位,“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阿礼也是你的亲弟弟啊……”韶容轻声说道。
“那不一样!”记忆中素来温柔的公主突然厉声喝道,佛珠串断裂,檀木珠子滚落一地。可下一瞬,她的声音又变得轻声细语,泪水无声滑落:“那不一样的……阿容。”
“阿篆比阿礼早了三年当我的弟弟……”她摇着头,泪水无声打湿了衣襟,“他和阿礼不一样的。”
东方篆和东方礼不一样的。
东方篆和东方皖是在娘胎里就认识的龙凤双子,他们血脉相通,容貌相似,连性情都如出一辙。而东方礼,终究是后来者。
“亲戚尚有远近之分……”东方皖一颗一颗的把散落在地的佛珠捡起,“你说对吗?”
韶容闭了闭眼:“这不是你给陛下下毒的理由。”
“这个理由,便足够了。”东方皖冷声开口,“只有让他日日警醒,才能勉强够得上阿篆的一片衣角。”
殿外的雨下的更大了。
韶容突然柔声问:“要听些别的吗?”
不等回应,他已自顾自说道:“当日先太子冒雨去西郊军营,是为了给陛下取生辰礼。”
“陛下从小立志做大将军,先太子特地命人打造了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东方皖捡佛珠的手突然顿住。
“而先太子的银枪,被我带去了边关。”
韶容深吸一口气:“先太子虽死……可天下谁人不识君。”
他永远记得,每攻下一座城池,都会让敌军将领好好看看那杆枪。枪杆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地名——玉门关、雁门郡、河西道……
不计其数。
每一处都是韶容用东方篆的枪打下的疆土。
那些蛮族首领跪伏在地时,眼中映着的不仅是寒光凛冽的枪尖,更是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九岁的大虞储君的风骨。
“放过陛下吧。”韶容语气中染上了哀求,“我不想告诉他,他中的毒……是他在这世上仅剩的血亲下的。他这些年受的罪,已经够多了……”
终究还是狠不下心。即便到了这个地步,韶容依然无法对这个曾经会为他们熬药、会在雷雨天轻拍他们后背的皇姐拔刀相向。
东方皖突然轻笑出声:“你现在去紫宸殿……”她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应该正好能看到他发病。”
“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东方皖抚平裙摆上的褶皱,“只是问他,若你知道那夜西郊大营,趁你醉酒轻薄你的人是他……”她故意顿了顿,“你会怎么做。”
“你说……什么?”韶容如遭雷击。
“那夜……”东方皖的话音戛然而止,眼中带着残忍的兴味,“或许你该亲自问他。应当是个……好玩的故事。”
“疯子!”韶容转身就走。
他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日他因耳垂齿痕高烧昏迷时,东方礼必定从闻人舟口中得知了一切。
帝王得知了他恶心呕吐、拼命搓洗的模样,才会在次日说出那样奇怪的话。
“阿容,朕想了一夜……”
什么想了一夜!那个傻子分明是以为韶容厌恶他的触碰。可韶容只是……只是不知道那夜的人是东方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