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里面装了不少药，姜姝尤一一掀开闻上一番，屋内便萦绕上一股混合的草药味。

谢寻微极为安静地坐在矮凳上，她本就眉眼生得极好，刻下低低垂着眼，任由姜姝尤将草药捣碎敷在她的肩头，更多了几分乖顺与柔和。

刻下脸已洗净，乌发尚淌着水，浓淡相宜的远山眉不同时下女子的柳叶眉那般纤细，也不似宫中娘娘们的新月眉那样尾端弯垂，而是稍有弧度。眉下的一双澄目纤不染尘，在穿牖入户的日光下显得格外明净。

她肩上破损的衣料沾了泥尘，如今又渗进伤口里，致使伤口已然紫中带红。姜姝尤特地找来银剪，又燃起一根白蜡，将银剪烤烫一翻，又蘸了一些酒水，这方将她肩上的衣料小心翼翼地剪开。

随着伤口曝露在衣衫之外，谢寻微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张秀丽的面孔霎时苍白了许多。姜姝尤的眉头紧皱着，一旁的姜雀也躲进床帷后，不敢探出头来。

她的伤口其实原本只是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按理说几日便能愈合，只是连夜奔逃加之并未好好包扎处理，这才导致伤口反复流血、结痂、化脓。

蘸了酒的银剪一贴在肩上，谢寻微骤然握紧袖角，鼻翼立刻多了些细微的汗珠，虽已面色如纸，但她始终未出声，甚至连太多都表情都没有。姜姝尤见状不由得轻嘶一声，道：“你……太痛的话可以说出来。”

“无妨。”谢寻微转移视线，看向那豆点烛火，白日下它燃得好似并不真切一般，只在有风穿堂入户时偶尔惊然蹿跳。

心底某根蒙尘的、生锈的细弦好似在一刹间颤了颤，发出一声久违的颤音，她凄然一笑，兀自沉吟出声。

“风前灯易减--”

“什么？”姜姝尤听她突然开口，疑惑问道。

谢寻微猛地回过神来，肩膀一抖，牵扯伤口引来一阵穿肉透骨的疼。她乌丸骤缩，筋骨猛仄，掌心顿时印下道道月牙红痕。

这一颤叫姜姝尤也吓了一跳，她猛地抽回手，急切询问道：“我是不是手太重，弄疼你了？”

谢寻微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一时出了神，吓到你了。”随着痛感袭来，谢寻微眼底的雾气顿散，方才那飘游欲走的一缕神魂也登时复位，四周的景象便又徐徐明朗了起来。

她将目光于屋中环视一圈，半敞的窗牖、低卷的竹帘，外头的天光翻山越岭般跨过窗灵，照进一旁低矮的泥炉上，炉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回应着。姜黄色的小碗被放在桌上，路过的风会将里中盛着的水慢慢吹凉。这难得的谧好一一落在她的眼泊里，随波流淌到心底时难免添了几分温热。

她的眼眶又湿润起来。

但她依然没有落泪。

简单清理伤口后，姜姝尤取来木片，揭开麻纸密封的瓶瓶罐罐，将捣成浆状的草药轻轻涂在谢寻微的肩上。她忽地目光一瞟，目光落到谢寻微的肩窝处，那里静静躺着一朵红色的莲花，细看来着实惟妙惟肖，她不由得笑问道：“这是莲花吗？好特别的胎记。”

谢寻微将肩膀轻轻舒了舒，感觉到丝丝清凉的触感，有点湿、有点冷，但这分凉意让她倍感舒适，想来对伤口愈合大有裨益。

她轻声“嗯”道，不敢多做回答。

她环视四周，一边感念这一份来自陌生人给予的宁静，一边隐隐生出几分担忧来。

--她不清楚这样的宁静能持续多久，一日？两日？

--并且，她开始担心自己是否应该安然地享有这片刻的安宁。

正待思考清楚，一旁躲着的小雀儿却突然自床幔后一溜烟地跑到她身前，只见她把手伸进怀中仔细摸了摸，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的小物件，再轻轻往桌角一磕，格外珍贵般用小手将纸轻轻剥开。

谢寻微倍感好奇地看了看。

姜姝尤却露出会心一笑。

下一瞬，小雀儿爬上谢寻微的膝盖，将那东西一把塞进她的口中。

猝不及防地，熟悉而又有点陌生的味道，就这样徒然撞进苦涩的口腔，她怔楞住了，随着甜意渐浓，她才后知后觉，竟是半颗碎糖。

“你没哭，姐姐说不哭的孩子应该奖励一颗糖。”小雀儿嘿嘿一笑，露出脱落幼齿留下的缝隙，眼下看来颇为好笑。

谢寻微弯了弯唇角。

姜姝尤也噗嗤一声大笑了起来。

小雀儿好似这才想起什么，急忙从谢寻微腿上爬下，将余下的糖块重新包裹好，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随即她两手将嘴巴一捂，将豁牙的缺口挡得严严实实。扭头朝姜姝尤哼的一声道：“坏姐姐！坏姐姐！竟然嘲笑雀儿，再也不要理你了。”

姜姝尤笑着自袖中摸出一块糖，弯腰递过去，哄道：“好好好，是姐姐坏，是姐姐坏，小雀儿方才做的好，也可以奖励一块糖。”

得了糖的孩子霎时便又欢悦起来，蹦蹦跳跳往门外去了。

姜姝尤将谢寻微的伤口重新包扎好，又开口道：“家中只有我姊妹两人，你身量与我相差无几，若不嫌弃，我给你找些我的衣物换上，你身上这件面料虽好，总归沾了血、破了洞，不甚方便。”

谢寻微拢好衣服，笑着点头应下。

借着姜姝尤找衣服的空暇，谢寻微站起身来四下走了一圈，屋子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桌上工工整整摞着一叠碗碟，竹制筷笼里插着几根木筷，还沾着点未全干透的水，泥炉上架着火，水壶是寻常土胚的，虽不甚名贵，但上面画着奇奇怪怪的符号，谢寻微凑近了才看清，原是一大一小两个梳着辫子的女孩，想来是姜家姐妹。

桌旁不远处便是竹榻，只此一张，大抵姐妹二人亲如一人，晚上亦要睡在一起，床榻一侧开了扇小窗，另一侧则挂了一层薄薄的纱幔，并非甚么软烟绫罗，但阻挡蚊虫的侵扰总归是足够了。

竹榻旁设一木柜，做工极为粗糙，衔接处甚至隐隐欲断，此刻姜姝尤正蹲在柜前翻找衣物。

谢寻微不愿打扰便朝屋子的另一侧走去。

房间的另一侧除了灶台、厨具等，还在空闲的小角落放了一张长长的木条案，没有镂空雕花、亦没有繁纹缀饰，甚至四脚还矮了一脚，由一方瓦片垫着，才勉强同其他三只一般高。

谢寻微好奇地走上前，只见桌子一头摆着一本《素问》，此书是黄帝内经的上卷，她听说过却没阅读过。她微微俯下身，并未乱翻，只顺着展开的卷页看了几眼，内容多为阴阳经脉、经络腧穴的相关著述，只道是：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人之身，心、肺、脾、肝、肾是为五脏。胃、大肠、小肠、胆、膀胱、三焦是为六腑，其以脏腑为阴，肢节为阳。

谢寻微不通岐黄之术，顾自往下继续看亦不能领会其中关键。便微微抬起眼，将神思自书中悄然剥离，目光又落在一旁的木偶小人上。

人偶通体赤裸，只是寻常木质，头部及上身均有密密麻麻的黑字标注，谢寻微定睛一看，点孔为穴，经脉相连，朱色为经，墨色为络，印堂、晴明、四百、口禾髎，乃至廉泉、华盖、膻中、鸠尾，她比对着书中所述，沿人偶依次向下，均在人偶身上标注分明，此间注记竟与书中所述对照无二。

若是此物在宫中亦或太医院署、民间药馆倒不算奇怪。只是此物在当下此处，便显得格外特别了。

姜姝尤递过衣物，见谢寻微看得出神，解释道：“闲来无事时做的小玩意，让你见笑了。”

谢寻微接过衣物，惊奇问道：“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姜姝尤笑道：“阿菩也略懂一二？”

谢寻微连忙摆手道：“不不不，我对此可谓一窍不通。”她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看人偶，道：“那这些穴位也是你自己摸索着画上去的吗？”

姜姝尤看了一眼窗外，道：“小雀儿生来体弱多病，我带她看了不少大夫，都说她娘胎带弱，是先天不足之症，无法根治，我自诩读过几年书，上过几年学堂，便自行研究起来。不过眼下还没什么头绪，只能渐渐摸索……”言及于此，她轻叹了一口气，眉宇间多了几分忧愁，轻声喃喃道：“也不知这世间是否真有法子能医好她。”

谢寻微一愣，她没想到姜雀看起来活泼灵动，竟然先天不足，更没想到姜姝尤能为了妹妹自学医术到这种程度。她看了人偶半晌，旋即答道：“有的。我从前听闻无妄山山脚的药王谷能医死人肉白骨，小雀儿的病想必也定然不在话下。”

姜姝尤闻言莞尔一笑，道：“承你吉言，但愿如此。”她拍拍谢寻微手中的衣物，又说道：“去换上吧。乡野贫寒，衣裙质地也颇为粗糙，不过这些都是洗干净的，虽远不如你那件柔软……”

谢寻微低头摸摸自己身上破损的衣衫，又摸摸手中带着淡淡皂香的罗裙，忽然埋头在衣物里，深吸了一口气。

她抬头一笑：“谢谢，我真的很喜欢。”

金黄色的日光将二人的身影罩上一层暖暖的光晕，窗外树枝沙沙作响，门前风铃也随之叮叮咚咚，风暖天青，好似太初二十一年的夏日此际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