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心跳会变成直线，但生命本身拥有自然的起伏。

山峰与河谷随时都会颠倒上下，如太阳升起的时刻，世界上另一半人会看到日落。”

——《秘约》第三章第二节

***

叶沉不知道孙悟空被压在山下五百年都想了什么，《西游记》里寥寥几行带过了猴子五百个春夏秋冬。

反正她自己，被锁在石头中的日日夜夜，除了一万零一次咒骂这个死亡变异的末日，就是幻想能有从这块石头中脱离的一天。

第一世结局惨烈，这一世又被困到现在，叶沉只抱最后一点希望：脱离石身，灵魂就能获得永恒的寂静。

然而，如果异化是世界的惩罚，石化就能获得真正的死亡了吗？

……

“这边能避风。”

“小心！”

“没事，是石化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雪山上终日呼啸的冷风中传出模糊人声。

又过去了多久？石躯的囚牢内没有日升也没有时钟。

叶沉的意识如老旧机器缓慢重启。

“看起来是个独行者。”

“……带石锥了吗？”

石锥？

是碎石人。

虽然叶沉的身体已经完全是与地下土层一样的成分，心脏也早就停跳，但这一刻，那颗石头做的心好像又活了过来。

敲碎我……！

终结我，让我解脱！

“带了，”年轻的声音顿了顿，“但……唉，她看起来还很年轻。”

“砍下异化人脑袋的时候你也会犹豫吗？”年老一些的声音。

“怪物就是怪物。”

老碎石人叹气：“孩子，你当不了碎石人，你该去狩猎队。”

年轻的声音嗫嚅着：“我当得了，只是不习惯……”

老人却说：“那我问你，你是否认可‘石化永生’是最恶毒的惩罚？”

沉默。

年轻人不知道，石化……真的是永生吗？

“被囚的灵魂需解救，你也要交付你的虔诚。我再问最后一次，你是否认同碎石人？”老人语气和缓下来，但不容逃避。

叶沉无声替答：我认同。

她曾质疑过，直到亲身经历，她才真的懂了。

——灵魂被锁，碎石人没错。

年轻的声音被风吹散。

“孩子，死亡变异的世界，朝不保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想让石化人获得安息。”老者的话带着悲悯。

冗长的念词结束，石锥沿着大约颈后的位置敲进身体。

叶沉想起曾经染着烈焰的长刀，突破自己异化后的颈侧鳞甲。

奇怪的是，她已经忘记了那场“死亡”的感觉，而此刻，冰凉的锥尖却令她战栗。

尖锐的锥体钉入了灵魂的脊髓，剧痛从最初一点蔓延至全身。

现实中的石头龟裂开来，大块小块簌簌落下，其中叶沉的灵魂却在碎裂的同时粘连愈合。如刀剐斧劈，被击碎，重组，再被击碎，再重组。

与异化后的煎炸不同，这是生生的打碎与重复，叶沉清醒得可怕，心神被痛苦完全占据。

困兽之争，无望的嚎叫如声声泣血。

可惜碎石人听不见。

时间被拉长，每块碎石落下，灵魂就如鱼生被片下薄薄一片。

等到最后，一地石渣。

【特殊权限检验】

【……通过】

疼痛中，雪山逐渐远去，如同梦境的幻灭。

是梦吗？刚刚的一切？

世界仿佛静止，一切过往都在此刻谢幕，然后如小溪顺流汇入大河，归于黑色的混沌。

【运行记录删除中】

……？

叶沉的意识在黑暗中明灭。

厚重的人生记忆从眼前闪过，两种殊途同归的结局，如一堆数据在深色显示屏上的狂欢，嘲笑着她的失败与无能。

很得意吗？予我三次死亡的“命运”。

她在等待，那种意义不明的声音出现。

……

【数据重置完成】

来不及作出反应，失真的海潮声混着机器轻微的嗡鸣把她淹没。

【重置轮次：4】

……

——叶沉猛地睁开眼。

灵魂被击碎的痛苦霎时回归，她呼吸急促，以至于有些缺氧。

大雨倾盆，狂风大作。

叶沉半躺在一个简陋的棚子下，天棚漏雨，四面荒野。

左腿剧痛难抑，她平复呼吸，伸手试了试额头，确信自己在发高热。她把头侧向一边，入目是棕色的牛皮背包，上面沾了一些泥渍。

背包的拉链半开着，露出那本《秘约》一角，封皮干干净净。

叶沉缓过呼吸，感觉自己额头青筋在跳。

——很好，她想，又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

石化也不是生命的终点，什么虔诚的信仰换得解脱，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话！

但刚刚……是她瞥见了一缕真实，还是极度痛苦产生了幻觉？

雨水滴到脸上的触觉极浅，但足够让叶沉立刻回到现实。

她清楚地知道，现在是哪个时间节点。

机械文明历132年秋天。

她回到了至少十六年以前。

更确切地说，是院长妈妈为她和叶嵘举办成年派对当夜。

这一晚，她们遭到了异化怪物群的攻击。

这一晚，七条人命，压了叶沉三十多年。

叶沉自虐般回想——

蜜色蛋糕胚载着厚厚的奶油，一半是叶嵘要的蓝莓味，一半是她要的橘子味。

彩色的蜡烛被点燃，最小的妹妹踩着垫脚凳关上了灯，烛火摇晃着，映出桌边一张张小脸。

她和叶嵘头戴小皇冠，闭眼许愿。屋里一片暖融，窗外是呼啸的雷雨夜。

然后，大风勾着瓢泼的雨破开了窗户。

暗色暴雨中，孤儿院被畸形的异化怪物淹没。

这些怪物也曾是人类。

但它们终究站在了人类的对立面。

院长打光了子弹，为了掩护孩子们倒在她眼前。弟弟妹妹尖叫着四散躲藏，但根本无从逃脱。

鲜血、断肢、死不瞑目的头颅。

怪物径直咬来，深渊巨口中，惨白牙尖上挂着人类血肉，恶臭的铁锈味铺天盖地把她包裹，她几乎动弹不得。

命悬一线时，一把金属椅子狠狠甩到怪物脸上，它发出一声暴怒的嚎叫！

叶嵘一路拖着她逃出了房子。

她分不清自己脸上是雨、血、泪，还是混着口水的汗水。

雨声雷声夹杂，轰轰地响彻耳朵和心脏，两条狼狈的影子躲在墙下。

叶嵘急促地说，我们去东边的海岸，开船，离开这里。

她避开叶嵘的视线，说，我要穿过北边的荒野，去Q基地，找我爸妈。

叶嵘一脸不可置信：你要去送死吗？

恶语相加，撕破脸皮。叶嵘不堪其辱，愤而离去。

等那个背影融入雨夜，她终于不再压抑痛苦扭曲的表情，拖着伤腿把自己挪到破棚，短暂失去意识前，想的是“死也不要当叶嵘的拖油瓶”。

——然后，“命运”又选择了这里。

在这个刚刚好的时间点，记忆中的惨剧已经又一次成为历史。

按照前世的发展，叶沉会侥幸被救，然后左腿严重感染，以至截肢。

然而她重生了。

孤儿院的灯火已经熄灭，叶沉举目望进这一场持续了三辈子的暴雨，眼神深深，如暗火中烧。

她后牙紧咬，甚至紧绷绷地痛了起来。

明明还未从颤抖和战栗中挣脱，灵魂却在恐惧的余烬中，滋生出决绝的恨：世界的谎言，欺骗了所有人。

重置？

过去的一切都被这个词一笔勾销，仿佛生命中的经历都只是玩笑，世界是一场随便跳过、快进、重复的实验。

但，凭什么？

《秘约》里的死亡如酣然之梦，现实中的死亡却代表着轮回的开始。

人类相信着死亡，相信一切属于生的苦楚总有尽头。

——弥天大谎。

因为这次，她听清了程序日志的提示音。

荒野中，隐隐有诡异嚎声传入叶沉耳朵。

异化怪物正在逼近。

她必须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