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夏天,喀什的温度比乌鲁木齐要高上几度。不仅如此,它的白天还比乌鲁木齐的长,夜幕降临也因此来得更迟。
二十二点三十分,米秋领着爸妈和丫小丫走出机舱,热浪裹挟着干燥的风扑在他们的脸上。天边的夕阳正悠悠然地西沉,暮云醉染胭脂色,像霞光流转的霓裳,在天空中翩若惊鸿。
摆渡车缓缓行驶,金色的夕阳透过车窗倾泻而入,车往前走,像是夕阳下的河水在车厢里流淌。恍惚之间,米秋竟不知今夕何夕。
沈姿言立在出口处静候。丫小丫眼尖瞧见她,雀跃着奔过去勾住手臂,亲呢地唤了声“沈姐姐” 。
沈姿言眉眼含笑,温声地问候米爸米妈,然后扣起米秋的手,领着一行人朝着停车场走去。
指节相扣,沈姿言突然收紧的力道是问候也是慰藉,暖意从指尖蔓延至米秋心口。
从乌鲁木齐往喀什的飞行时间虽然不长,但在候机过程中难免令人产生困倦。沈姿言特意将用餐地点选在酒店旁边,方便老人及时回房歇息。
这是新开的重庆老火锅,邻桌之间的人都很熟络,想来都是些特地赶来捧场的朋友。
沈姿言提前订好的包厢,雕花的木门、暗红的灯笼、暖黄的光晕倾洒在斑驳的仿旧砖墙上,布置得很中国风。
米秋在调味台前给爸妈打料,沈姿言轻轻碰她胳膊,米秋回眸一笑:“真的都过去了。”
红汤锅底很快滚起来,牛油香气裹挟着花椒的辛香漫开来,生活也就滚烫热辣起来了。
沈姿言说了些欢迎的话,丫小丫迫不及待的动筷子,被米秋打了一下手背。丫小丫委屈地撅起嘴,耳尖偷偷泛了红。
沈姿言舀了鲜香的菌汤递给米爸米妈。米妈连忙伸手接过汤碗,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姿言,辛苦你了,我们自己来就是。”
沈姿言唇角扬起温柔的弧度:“姨,您和米叔疼我那么些年,给你们盛个汤算什么,可别跟我见外!”
米爸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欣慰,目光在沈姿言和米秋身上流转:“小时候蹲在巷口分果丹皮的两个小丫头,转眼都成了大人样,还在异乡作伴,这缘分,不浅。”
米秋哈哈笑:“哪里是分果丹皮,是沈姿言抢我的......”
沈姿言哼一声:“我怎么记得是你抢我的?”
丫小丫夹着块牛肉,俏皮的挤挤眼:“果丹皮,我也超爱吃。”
米秋嫌弃:“有你不爱的吗?”
丫小丫又撅起嘴,真是不讨喜的妈妈。
初抵喀什,撞见平生最晚的日落时分,米爸很兴奋,他嚼着在红汤里烫熟的毛肚:“这辣,还不够劲!”
米妈打趣:“现在涮毛肚涮得有多欢,明天厕所蹲得就有多惨。”
大家都哄堂大笑,米秋给米妈涮了块羊肉放到碗里说:“放心吃,火锅是重庆的,这食材却是地地道道新疆产,正宗巴尔楚克羊肉、正宗的达因苏牛肉、出了新疆就吃不上的。”
沈姿言附和:“巴尔楚克羊入口很细嫩,不用费力嚼,肥肉汁水很鲜不腻人,还有特别的咸鲜味和淡淡的奶香,没有丝毫膻味。”
米爸夹起一片羊肉在锅里上下翻涮,待肉片卷起泛出诱人的粉白,方才捞起蘸酱。他眯着眼品了一口:“这味道和咱单县的羊肉倒像姊妹花——一个没有膻味,一个是膻得有特点。”
沈姿言放下筷子,眸光漫起水雾:“突然就馋那碗单县羊肉汤了,奶白的汤撒上把碧绿葱花,光是闻着味儿就能暖到心窝里。”
米妈摩挲几下沈姿言的肩:“傻丫头,得空了回去看看爸妈,你妈还念叨着要给你包荠菜馅儿的饺子呢。”
沈姿言鼻尖突然发酸,喉咙像被浸了水的棉花堵住。她慌忙眨掉眼眶里打转的泪,闷声应了句“嗯”,低头时,热气氤氲的汤底里,晃动的光斑模糊成了故乡的月亮。
吃完饭,米秋和沈姿言要找地方聊聊天,丫小丫想跟着去,被米妈一把拽了过去。
米爸米妈叮嘱几句注意安全,便回酒店准备休息。
米秋想去酒馆,手机上一搜,都挺远的,又想到明天还有安排,只好作罢。
沈姿言说酒店二楼有间老茶馆,夏天要营业到凌晨两点,两个人便退而求其次,决定去老茶馆里坐坐。
老茶馆的铜壶表面泛着温润的古铜色,手工锤打的细密纹路如涟漪层层晕开,壶身上缠绕着藤蔓状的巴旦木花纹,鎏金勾勒的花蕊在火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细长的壶嘴微微上扬,边缘被岁月磨得发亮,壶盖顶端的葫芦形壶钮缠着红绸,随着沸腾的水汽轻轻摇晃。
恍惚中,铜壶上的花纹突然化作蜿蜒的商道,那些细密的纹路竟成了沙漠里的辙印,仿佛听到丝绸古道上的悠悠驼铃声穿透千年。
维吾尔族老人正在打瞌睡,面庞上满布的褶皱像胡杨树的皮,随着他的呼吸在起伏,银白的长须在灯光泛着柔和的光泽。
她们进去惊醒了老人,见有客人来,老人起身笑笑,便端起发烫的铜壶。走过来的时候袍角轻扬,仿佛裹挟着喀什噶尔老城的烟火气息。
老人半屈着腰背,布满老年斑的手稳稳托住长嘴铜壶,他手腕轻转,滚烫的奶茶倒入银碗,醇厚的奶香裹挟着茯茶特有的陈韵扑面而来——那香气里既有金花菌发酵后的木质甜香,又藏着岁月沉淀的幽深菌香,如同喀什的黄昏,温暖又绵长。
喀什的夜来得迟,却似令人猝不及防的潮水,瞬间将天地裹入沉沉幽暗中。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坐回椅子里继续打瞌睡的维吾尔族老人;看自己的影子被灯光一直拉长到墙壁上,一直到融入无边的寂静里。
沈姿言怔怔的看着米秋。
空气凝滞了好一阵子,米秋忽而轻笑出声,眼中带着几分调侃:“你这是在揣摩我的感受?这可不像平时的你。我都说了,我好着呢。”
沈姿言说话时声音放得很轻,指尖摩挲着杯沿,语气带着试探:“我一边巴望着你真的没事,一边又怕你硬撑着,故意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沈姿言说完,突然站起来:“走,换个地。这安静得有些压抑了,不适合咱们。”
说完径自转身往外走,米秋也立即跟着走出去。
下了楼,沈姿言拐进超市,从冰柜里抄起一箱六瓶装的“夺命大乌苏”,往花池子边沿一坐:“这地好!”
沈姿言咬住瓶盖边缘猛地发力,瓶口接缝处迸出细如游丝的“嗤啦”声,啤酒泡沫顺着咬痕滋滋渗出。她将瓶盖翻到灯光下看了看,“没有中奖”。她撇了撇嘴,拇指和食指一抡,盖子翻滚着落在地上,打着旋儿朝暗处滚去。
沈姿言把啤酒递给米秋,米秋接过来仰脖子猛灌几口,呛着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姿言拍着米秋的背,半是心疼半是无奈:“这就不像没事的样子!喝这么急,遭罪的还不是自己?”
米秋狠狠剜了她一眼:“你要怎么才信我?”
沈姿言“咚”地把酒瓶往地上一墩,啤酒泡咕咕冒出来:“信信信,你支棱起来就好!”
米秋转了话题:“这次真给你添麻烦了!本来我爸妈死活不跟我出门的,估计他们也想我自己出来放松一下。我想着他们在富蕴帮我带丫小丫那几年,哪都没去过。就直接订了票,他们心疼机票才被我薅过来了!”
沈姿言切了一声:“你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跟我说麻烦?”
米秋垂眸,轻轻叹了口气,嗓音里裹着几分怅然:“最近心里总像压着团乱麻,倒不是为自己的事纠结——那些都翻篇了。这些日子我反复琢磨,满心都是对不住爸妈。当初年少,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连大学都不念了,任凭谁劝都油盐不进,他们该有多煎熬啊。现在这个结局,倒不是说凄凉,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让他们操碎了心,实在是心戚戚。他们嘴上没半句责备,可每次看见他们欲言又止的眼神,我都明白,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着疼。”
沈姿言把空瓶子放一边,又抄起瓶冰得直冒水珠的啤酒,“咔”地咬开瓶盖,泡沫咕咕的溢了出来。路灯下,泡沫被染上了很多颜色。
沈姿言声音温平,语气也是平静无澜的:“过去的就不要想太多,你想太多过去,就会困住现在和未来的自己。当年姨一提起你就掉眼泪,米叔嘴上放狠话,说再也不管你,可哪次不是刀子嘴豆腐心?后来帮你带孩子,里里外外忙得脚不沾地,脸上却总挂着笑。咱们啊,说什么都得把日子过出个模样来,不然对得起谁?”
米秋苦笑一声,眼底泛起抹自嘲:“我们这些做子女的,真是荒唐得可笑。爸妈唠叨两句自己不喜欢听的,就赌气要划个楚河汉界,好像能跟他们断了血脉似的。可一旦遇上坎,最先冲出来兜底的,哪次不是被我们嫌弃的父母。”
她们依在一起,月亮升在她们仰头就能看见的地方,通明的长街,灯光中车声喧哗。弥漫的孜然香、烤馕的芝麻香、烤肉的焦香、卡瓦斯的麦香、 瓜果香让这个城市的夜生动又温柔。
“时光悄然飞逝,玉兰纷扬如雪落尽枝头,紫藤垂挂成瀑攀上廊架,茉莉褪去洁白星盏,睡莲浮出碧叶轻展柔瓣,转眼间,我们的人生便在这花开花谢的间隙里,跌跌撞撞地奔向远方。”
沈姿言喃喃自语。
米秋晃着手里的啤酒瓶,琥珀色的液体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她灌了一口,咂咂嘴慢悠悠说道:“花谢花飞本就是常事,就像枝头总会开满新花。这次回去,我打算找份工作,米姐要开始的新生活啦!”
沈姿言笑着一把将米秋搂过来:“这样才对嘛,只有开始,才能治愈。”
喀什的夜已深,夜空里点亮的星星有些困,它们无声无息地依着月亮,霓虹也静下来不再闪烁,土陶灯在深巷檐角明明灭灭,穿艾德莱斯绸的姑娘正踩着下弦月的光归家,惊起了墙根下打盹的流浪猫。
酒店三楼的房间,米爸正要拉上窗帘准备休息,他无意识地往楼下一瞧。
“老太婆,你过来看看,那是不是秋秋和姿言。”米爸指着楼下昏暗光影里的两个人。
米妈趴上窗台,脸贴在玻璃上:“是啊,她们不是在奶茶馆里,我下去叫她们,这半夜在哪里喝什么酒?”
米妈转身要出去,被米爸一把拉住:“让她们喝吧,秋秋不醉几次过不去这个坎,有姿言陪着没事的。”
米妈站住,定了几妙,拍拍额头一声叹息:“遭罪了。”
“人生这一遭,总是要受些难的,咱们遭的罪还少吗?熬过去就是经历,过不去的才是罪。”米爸笑着说,“你也别愁眉苦脸,秋秋看见,又会装若无其事。”
米妈:“闺女哪哪都好,就是什么都不
说。”
“她也是怕我们担心。”米爸过去把电视关了,整理了一下床铺,“你先休息,别老装着这事。”
米妈摇摇头:“我睡不着,老头子,你这两天也睡不好,不只是因为闺女吧?因为要走帕米尔高原?”
米爸没有回应。
“回去休息。”酒店的广场灯灭了,米秋拍拍手,站起身来,踉跄了几步,沈姿言伸手去扶,被米秋一把打开:“小瞧谁呢?”
她摇摇晃晃地后退半步,故意把胸脯一挺,“不过是坐得久了腿麻,这点酒,不及我心事半点!”
米秋往前走了几步,又回过来拽着沈姿言:“别回了,就和我在这酒店凑和一晚。明天还得过来,你这来回奔波实在没必要。”
那两个长长的身影,像两截相互依偎的烛芯,借彼此的温度点燃摇晃的光。
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微醺的状态像在云絮里起起伏伏。那些曾要人命的烦恼,此刻像雪花一样轻飘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