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几个瞬息,皇帝唤我阿姒。
他让我先起来再说,我在心里勾了勾唇,知道这事成了七八分。
我试着挤出来一双朦胧泪眼,但我真的做不到,只好不忍道:“父皇,儿臣知道此事不妥,可是谢家那女儿为了躲逼婚事,情急之下投河保全自己名节。”
贵妃往前情急之下用膝盖往前蹭了蹭,焦急地否认,千言万语被陛下一句轻飘飘的孤自有考量给打了回去。
我继续道:“谢大姑娘虽祖籍姑苏,却不善水,若不是那溪水浅,否则即便冲不到儿臣殿中,也怕是无力回天。”
丑闻一桩,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
到底是我喜欢上女人是丑闻,还是他的妃子逼死世家女子更是丑闻。
也是多亏了老祖宗们豪放不羁的情事,所以相较之下,还是闹出人命更大些,陛下自是能遮掩,可是他又为何心甘情愿为妃子去遮羞。
他道:“昨天她的祖父谢珩在下朝后还问孤他的孙女怎么样,孤怎么好意思说是因为女人家之间的打闹落了水,不仅如此还生了病,你倒是难得好心,还将人捡了回去。”
我确实心虚的很。
谢灵仙刚从水里起来还没事,和我厮混一番,才开始咳起来,若真辩起来,我也少不了挨骂,但是这个时候,是怎么也不能把这顶帽子认下来的。
“看着人都蔫了,好在没伤及根本。”我收了收声情并茂的模样,又故作低沉道,“谢大姑娘在我怀中羞愤欲死,哭泣了半晌才停歇,让儿臣不禁想起了幼时被张家公子拉扯之景,真真是于心不忍,谢姑娘身体不适,故儿臣来求父皇,让贵妃收回成命。”
听我解释是同病相怜,他才彻底松懈下来。
谢灵仙身份特殊,他定然不只是因为我对谢灵仙有好感才特意拉来问话的。
因为她姓谢。
单单一个“谢”字,背后不知道牵连出来多少东西,我可能不知全貌,但对于皇帝来说,他思量的可比我多得多。
谢灵仙若真想嫁,那就不单单是她个人的事,背后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只要她还粘带着祖父谢珩的名头,就不可能自己做得了主,与王公联姻会招致忌惮,委身下嫁谢家也不会乐意。
说到底还是帝王和老臣之间的事。
不同于招猫逗狗的世家子弟,谢珩是正儿八经中状元进的朝廷,加上祖上荫庇,初入官场就是正四品的位子。一流才华,一流家世,满身傲骨太正常不过,可偏偏也是因此才招致忌惮。
以权色养人,或许会消磨志气。
也可能会滋生野心。
这偌大的北凉中,我是最懂这句话的人,更何况这还是个生龙活虎的两朝外戚,皇帝的打压是必然。可这么大的家族若是栽在他手里,以谢珩的性情,还不如拿刀杀了他。
其他几家氏族也是如此所想,百年基业不可荒废于自身。
但是事实证明,他们不如谢珩聪明。
这把老骨头风光半辈子,如今站出来给圣上伏低身子,一退再退,心里这口气自然是堵得慌。
谢灵仙打定了主意要去道观修行,反而能两全其美,是他们之间的不约而同罢了。
我作弱柳扶风状,一脸委屈地看着皇帝,贵妃拈着帕子的手都开始抖,见皇帝神色不愉,她几乎跪也跪不稳了。
贵妃道:“臣妾只是……只是可惜谢家娘子年纪轻轻就出了家,大好年华岂不辜负,若是另选我侄儿为婿,也好成全一段佳话,谁曾想……谁曾想她千般不愿,就跳进河去了,臣妾、臣妾实在是没有强迫。”
我心中冷笑,这妇人每次做了龌龊事都是这般颠三倒四漏洞百出。
可偏偏皇帝喜欢她这蠢笨模样。
母后出身幽云十六州,同时这也是萧氏的祖地,其间贵胄众多,萧氏最为显赫才能获取拥护,光是幽云被封赏的高门就数不胜数,后来在皇位更迭中却又渐渐被罢免。而父皇和母后也在门阀之争中渐行渐远,直到她积郁成疾早早离世。
至于贵妃,倒也不难理解。
除了有几分肖似我母后的年轻时的容颜,因为贵妃够直白,肚子里藏不住二两货,寻常她做的那些坏事摆在皇帝眼中,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贵妃卖个傻也就过去了。
皇帝宠爱贵妃,却不信她。
若是碰到皇帝的痛点,她们张家顷刻之间便要引颈就戮。
我故作疑问道:“可张夫人不是听谢灵仙要回江南,都要张罗张公子去拜见岳父了么,怎的是贵妃座下那些皇亲国戚诰命夫人耳朵不好使了?”
我的话音刚落,皇帝手边的茶盏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砸在了她的发髻上,滚烫茶水浇了她满头满脸,她也只能咬着牙低头认错,不敢发出半点响声。
皇帝不高兴,我在心中暗笑,他当然是不高兴的。
就像现下,皇帝虽然口中是对谢珩的敬重,是对两朝元老的眷顾,毫不犹豫将“越俎代庖,不知所谓”的帽子扣在了贵妃头上。
我在来之前问过谢灵仙。她这句话前后都是嘲讽,里里外外都是她嫁给贵妃侄子是高攀。张夫人这句话自然是反问谢灵仙,难不成还要让她侄子跟着她去江南入赘么?
真真是口出狂言,被我揪住了尾巴。
虽然世家固然厌恶,但是底下的人只要有机会爬上来,谁不愿意做敢与天子分权的世家豪门,我们萧氏不也出自幽云大族,往远了说是中原正统末裔,往近了说还有前朝王族血脉。
“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无心之失。”
贵妃心里觉得冤屈,但也清楚不能真把那些话抖搂出来,她比我更清楚张家瞒着皇帝做的勾当,只能不断示弱。
她出身不高不低,家中无建功立业的好儿郎,膝下还无嗣,身家全系在皇帝喜怒一念间,皇帝最不喜的就是她脱离自己的掌控,若是真以为皇帝对她百依百顺,她可以直接进皇陵一头撞死得了。
他看向我,道:“既然你和谢老都看中她,孤也不妨顺水推舟,下旨昭告谢灵仙留在你身边,不过么,既然做了帝子贴身女官,便再不能婚嫁。”
我直接叩谢圣恩,皇帝被我这得意模样逗笑:“这么猴急做什么。”
我道:“儿臣本来觉得谢灵仙可怜,现在觉得她占了便宜。”
皇帝神色微动,问我:“哦?什么便宜?”
我瞥了眼还跪在地上的贵妃,说:“这不是被坏了名声,在命妇那丢光了脸,本来都要寻死腻活了,儿臣好说歹说劝了下来,她该感谢儿臣才是,哪有嫌弃的道理。”
皇帝大笑,我还以为只是被我逗乐。
后来他崩世后我才知,他少时追求我母后,也是这般说辞。
他看着我,想起来做太子时的逍遥快活和刚娶妻时的得意风光,自然是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