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天旋地转,钟商的脸顿时贴得离他极近,近得他甚至有些头晕。
他对上钟商薄如蝉翼的睫羽,风将对方鬓角的发吹得凌乱,一张清冷好看的面容就此一览无余。
钟商的五官很是温润柔和,疏离中带着淡淡的悲悯,温钰贴在他的胸口向上仰视,竟有一瞬间觉得他似庙中神佛,打破山石金铜制成的躯体走下神龛,是入凡间来普渡众生的。
可偏偏耳垂上却带着一枚黑痣,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黯淡的影儿,有如一颗精巧的耳饰,为他添上几抹烟火人情,淡去几分若即若离的神性。
温钰眨了好几下眼,彻底清醒过来,连忙搡了他一把。
“你你你……?你快放我下来!”
他声色暗哑,方才脑中记忆明灭之间他险些以为自己机缘巧合下又回到了上一世的世界,以为这里不过一场美梦,梦醒之后又是冰凉的河底。
但钟商的声音隔着层层秋风传来,他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还可依偎在他人怀中寻求庇护。
“别怕。”钟商似安慰一般朝他弯了弯嘴角:“不管刚才听到了什么,别怕。”
他睁大双眼脱口道:“什么?”
不管刚才听到了什么,别怕?
钟商怎么会知道他听到了什么?钟商又知道什么?
温钰来不及反应,一阵困倦迫不及防侵入他的身体,他死死睁着眼极力撑着,拼命想要琢磨明白钟商方才的话。
钟商讲他平放在床榻上,用温暖的掌心覆住他的双眼。
“既累了便睡吧。”
温钰原本还能坚持一下,听了这话立刻就撑不住了,咬牙切齿道:“钟……商!你对我下了什么……”
话未说完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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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梦中一片漆黑,他在这样无穷无尽的黑暗中不断下坠,坠入不见底的深渊。
耳畔传来自己平稳的呼吸,双眼上似乎还覆着钟商温暖的掌心。
他抬手在梦的一片虚无中摸索着,待眼前出现些许光亮后猛地睁开眼。
不在钟府。
他心沉了下去。
荒草郁郁葱葱,参天的树木透下几缕鹅黄色的光线,与树荫外的明媚一疏一繁相衬着,艳得似人间三月。
他吃力地从草丛中爬起来,拍掉身上沾的土灰与草渣,一低头便看见自己身上那件玄色衫子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他上一世穿了两年再熟悉不过的蓝白校服。
温钰茫茫然,心道我这是又穿回来了?
也不对,他上一世早就死了,怎么可能穿回来时不在湖底反而在这么个地方,这里大概又是他的什么回忆或者梦境。
他又想起钟商那一句话,告诉他无需管方才听到什么,可是钟商到底为何有这般能耐能晓得他会听到什么?
温钰拍了拍前额,只觉得又什么似乎要浮出水面却仍犹抱琵琶看不真切。
他听到女人的尖叫,但这尖叫出自他回忆之中,旁人不可能听到,而且那女人是他母亲,他母亲又不是这世上人……
是了,他母亲并不是这世上人,所以难不成钟商所说的声音是指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温钰逐渐品出一点什么来。
钟商这人深不可测,且行为诡异,一来他重生这事若非他自己知晓,便是只有亲近之人能看出些许端倪,钟商既不是他本人,也与他并不亲近,只能说明他的重生或许是钟商策划。
二来他知晓自己今日能听见异世之声,这叫温钰不得不怀疑他是否有些不可为外人道的能力。
温钰上辈子要么在死读书,读了一半发现没用就开始游手好闲,可偏偏又没什么钱能享受生活,于是整日里不是在发呆就是在玩自己那把破旧的小提琴,他在玄学方面一无所知,唯一了解的皮毛还是因为他爸是个信仰神佛的,经常带着他来寺院祈福。
要说天上有神地下有鬼,放在以前温钰必然呸一口表示多大的人了还搞这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顺便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张口就是:地下没鬼,因为我就是个活鬼。
但他现在重生一次不说,还看见自己的记忆能跟放映机似得在眼前播放,隔着一个世界听见自己母亲的尖叫,多多少少还是被说服了一些。
他迈开腿在自己的梦境中打量起来。
幽深的林子外是一条孤僻的小径,两旁生了一簇一簇洁白的小花,一张张花面皆朝向阳光洒来的地方,静谧地令人呼吸都轻了几分。
温钰走上小径,转眸往小径两端看去,一边连着一扇铁门,一边连着一座老旧的寺庙,也许是因为年月太久,那赭红色的墙皮都变得坑坑洼洼深深浅浅,沿着墙下衰草现出密密麻麻的裂痕,尽是时间的痕迹。
这地方他可太熟了。
这是他上辈子的乐园。
说是乐园,其实就是为了躲避城内的喧嚣,另加上这座庙被废止前是他父亲经常带他来的地方。
这里似乎没有时间,因为这里没有别人,于是这里永远都是温暖的,他可以在这里永远的发呆,想着天上那一团云的故事。
有时候他会带上小提琴在林间奏乐,没有谱子,也没有节拍,他想到什么就拉什么,只要晚风穿林而过,树间簌簌便尽情为他伴奏,曲子永远自由。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梦中来到这里。
因为想念?因为为数不多的惬意吗?
他踩下荒草发出细腻的沙沙声,惊扰了林间一只小鹿。
它身藏在旧庙墙角,先是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待盯着温钰看了几秒后抬脚走出,露出一身梅花斑纹。
这是一只极为漂亮矫健的梅花鹿,头上一对儿短圆的鹿角,一双圆溜溜的鹿眼,挺着胸脯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鹿?他在这里待了十六年,从未见过这里有这么一只鹿。
但它看起来十分眼熟。
温钰朝它走了两步,突然想起自己的确是见过这匹梅花鹿的,那时候他刚跳河,估计还没死透呢,这只鹿就是那时携着一抹强光踏浪而来将他撞进那个世界的。
梅花鹿倒也不怕人,都说鹿通灵性,这只鹿也许是在这寺庙被香火浸染了许久,更是聪慧灵敏,迈开四只修长的腿朝温钰跑过来,离得近了便将自己前额抵上他的手心来回蹭了蹭。
温钰顿时觉得这鹿好玩极了。
他摸上梅花鹿嫩生生的鹿角,一边是干净光滑的,套了一圈草环;而另一边上却缠上一匝红线。
温钰摸着红线,心道这也不知是哪个心眼子坏的欺负它,正想帮它取下来,它却呜呜叫着连退了几步,看样子并不希望他随便取下自己身上的东西。
温钰略一咂摸,寻思这也有可能是别人送给它的,倒显得他像个坏人了。
于是他松开它的鹿角,开始揉它的额,它披着柔软皮毛的脸颊,沿着脖颈一路到肩胛。小鹿的手感不错,被人摸着的时候也是乖乖的眨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对方看,温钰将手拿走时它反而哼唧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
温钰失笑,于是又挠了它两把。
“小鹿,你是这林子的主人么?”
他笑起来,半张面容都浸在暖融融的日光之下,白皙的皮肤上连纤细的绒毛都在发着光,睫羽上更是挑着半面暖阳,一双桃花眼内里勾着,眼尾张扬又恣意地翘起,活像一只狡猾算计的小狐狸,漂漂亮亮还含着情。
梅花鹿抬头,险些碰见他的鼻尖,他却毫不顾忌地上前像只真的小狐狸一样蹭了蹭小鹿的脸颊。
它仰起脖颈欢快地“唔”了一声,似乎很是骄傲地回答了这一句。
声音刚落,远处新庙的鸣钟之声响起。
“当——当——当——”
古朴的青铜余韵,绵延而又悠长,带着厚重历史的气息穿越千年王朝向如今千百年后的一人一鹿扑面而来。
这个时候,这个世界静谧而美好。
梅花鹿看向新寺的方向,学着钟的音色呜呜拉长了嗓门叫,叫一声又回头看温钰一眼,满脸似乎都写着我学得像不像?
温钰忽然想起一个名字。
晚风照例吹鼓起他的校服外衣,新寺的方向正巧撞上晚霞的霞光,万道金辉射入天地。
他对着梅花鹿轻唤了一声:
“钟商?”
梅花鹿立刻回头,半只眼里盛的是他,另外半只眼盛满晚霞。
天下与他一人,倒令这只鹿生出几分悲天悯人的萧瑟。
他将双手插进校服口袋中问:“你曾说你口中的那个我是你的梦中人,小鹿,你是我梦境的造物吗?”
梅花鹿欢快地绕着他跑了几圈,又张嘴咬住他的衣角向晚霞扯去,矫健的身形在夕阳下映出明暗清晰的画面,温钰抬腿追上它的步伐。
它却回头,角上红线自行松了开来,一端系在自己短小的鹿角上,一端系上温钰的无名指。
温钰忽然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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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惊醒,却也不过是在混沌中迷迷糊糊能感知到一些外界的声音罢了。
大概是钟商与红云站在他的床边,一人正用温热的湿帕子擦拭他的额头。
“公子,他这样真的不用请大夫来看看么?已经一夜了,不停出着冷汗不说,身上也一直很烫。”
这是红云的声音。
“不必,他并不是伤了身子才这般,而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大夫来了也很难治好。“
温钰听着钟商的声音,闭着眼迷糊地品着什么叫魇住了,没想到现在还兴封建迷信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