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蓬回来后敏锐地发觉援助科内气氛有些微妙。
秦邵桐装出一副认真勾线的样子却不断跑针，高濯翘腿坐在沙发上翻着拿倒了的杂志，纪阳真则在桌前认真写着报告。
一切都好像很正常，如果不是前两者的眼神都时不时瞟向纪阳真的话。
蓬蓬拎着一堆蛋糕的手垂了下来，她无视了高濯和秦邵桐疯狂示意的眼神，在此刻突然福至心灵地学会了察言观色，凑过去道：“组长，你出什么事儿了吗？”
高濯拼命咳嗽：“咳嗯！！——”
蓬蓬狐疑地回看了一眼，纪阳真面色如常抬起头来，看上去也有些疑惑：“蓬蓬回来了……出什么事儿？”
他目光随即瞥向蓬蓬手里的一堆包装袋，眼睛一亮道：“好香！你带了什么？”
“噢……”蓬蓬放下包装袋，美滋滋分享：“之前我在网上看到的一家网红蛋糕店在区里开了分店！我今天排队半小时把剩下的货全给扫了！哈哈哈哈快来试试！”
堆积的包装盒摞叠起来成了几座小山。蓬蓬娴熟地把其中一份递给纪阳真，剩下的便交给他们扫荡。妖怪的食量比人类大上很多，尤其是对高热量食物无比钟爱。
蓬蓬给剩下两个妖分完，把召唤戴胜的任务交给了秦邵桐，自己便迫不及待地坐回工位上大快朵颐。女孩子仰倒在座椅上来回打转着品味小蛋糕，只觉得细腻的甜香把味蕾全然填满。
“好吃！”蓬蓬激动地来回摇头跺脚：“太好吃了！！”
之前那点小插曲似乎就这样揭过。纪阳真看着他们一脸满足地吃着点心，脸上的笑意始终不变。
随后他打开了自己面前的那份，精致的蛋糕被做成了鱼尾的形状，纪阳真认认真真把其中一块挖下，塞进苦到发涩的嘴中。
蓬蓬转头激动地寻求肯定：“怎么样！好吃吗组长！”
纪阳真又挖开一小块塞进嘴里，虽然他吃不出任何味道。胃部挤压着某种痉挛似的抽痛，他强迫自己完成咀嚼和吞咽的动作，最后面向蓬蓬。
纪阳真笑着道：“好吃。”
*
毕纨在事后没有去找纪阳真。
两人像是对当下这种情况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许，当时清醒的妖怪寥寥无几，大部分醒来后都继续没心没肺地过日子。有几个看到了的，都在过来探问之前被高濯笑着一把拽走好生安置。
纪阳真其实不太记得龙珩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好像最后还是有些执著地叫着“季阳”，但自己从没回应他。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独自站在环廊上，秦邵桐过来把他拉回了援助科。
被那种飘忽的不真实感包裹充斥，纪阳真开始努力想象自己只是在玩一个第一人称视角的游戏。他从高空中俯瞰这个人类错漏百出的人生，但是为了任务界面里面的未完成符号硬着头皮继续。
于是纪阳真能够开始工作，和同事们对话，品尝蓬蓬带回来的美味小蛋糕。尽管过分用力的咀嚼令他眼睛很涩，但纪阳真还是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程式。
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早就过了下班时间。纪阳真收拾完东西，关掉了局里的最后一盏灯。
春夜的风依然瑟瑟发冷，管制区里晚上没什么光污染。是以月光很亮，周围的星星也串成一片，闪烁着碎碎明光。纪阳真迈步走下台阶，纷杂的心似乎在这时候微微安定几分。
他迎着光有些散漫地行走，身后不远处的人也循着类似的步频。直到纪阳真觉得自己走了够远，已经到达管制区的边界。
他回头时，龙珩依然跟着他。
属于人类世界的华灯在对岸明明灭灭，两人隔着不长不短的距离沉默对望。纪阳真发觉龙珩的眼眶还是很红，风一吹甚至有点涩痛一般，令他微微垂了垂眼睛。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纪阳真，这让纪阳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在寂寂的沉默中，最后还是龙珩低低地开口：“季阳。”
纪阳真喉头发哽，忽然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疲惫。一天之内他对龙珩给出的否认像是比一生还要多，最后他笑了笑，像是随手一指街边还在营业的一家甜品店：“那家甜点的味道不错。”
龙珩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还是第一时间点了点头：“嗯！”
纪阳真偏过头，在灯光的侧影里别开目光，有些寂寥地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去那里聊一聊。”
*
点单的时候纪阳真下意识地想选龙珩最爱的口味。
巧克力拿破仑的酥顶和糖霜在灯光下看起来分外诱人。纪阳真还能想起第一次带他吃这个时，龙珩的眼睛像是倏然被点亮了。
那时候龙珩对人类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就像他对龙珩满怀好奇一样。龙珩幼年流离失所的时候和太多种类的妖怪接触过，导致他无意识学来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习惯——
以至于就连吃蛋糕时鼓起的侧颊，和时不时扇动睫毛去偷看他的眼神都显得很像小动物。
这种时不时冒头的动物性显得分外有趣。于是纪阳真总在他某个无从反驳的时刻出手毫不留情地呼噜他的头，带着揶揄的语调嬉笑：“龙珩珩。”
龙珩总会抗议地抬眼，但还是顺从地朝他掌心凑上自己的脑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时清澈又无辜。
纪阳真半真半假道：“小狗狗不可以吃巧克力。”
塞满的腮帮子不允许他发声，龙珩含含糊糊地“哼”了声表示抗议，等咽下去了再格外认真地反驳：“我不是小狗。”
纪阳真只笑着看他，不再说话。过了会龙珩就会服软，不情不愿、别别扭扭地小声“呜呜”两下。
只是那时候纪阳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真的会从龙珩眼中看到那种犹如弃犬般的神情。
他下意识回过头。被他婉拒跟来、所以只能在位子上等着的龙珩隔着花窗一错不错地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在灯光映照下细腻而生动，始终在颤动着。
纪阳真匆匆看了一眼便回过头来，想给所有人一种无意张望的假象。
店员依然在热情为他介绍海盐风味的当季新品，纪阳真平稳了一下呼吸，迎上店员的目光后微微笑道：“请给我来一份。”
……
户外卡座上的人零零落落，路过的人时不时就回头张望他们。店员把摆盘精巧的蛋糕放在他们桌上，纪阳真把碟子朝着龙珩轻推了一下：“试试看。”
他微微倚着座靠，观察着龙珩垂眼看向那个小蛋糕时藏回去的一点失落。随后龙珩又把碟子推回中间：“一起。”
“抱歉，”纪阳真道：“我吃过了。”
龙珩没有动。带着股纪阳真无比熟悉的固执。
片刻后纪阳真淡淡道：“我没有和不熟悉的人共享食物的习惯。”
龙珩抬眼看向他，没有说话。过了会默默把碟子拖了回去，很慢很慢地吃起了蛋糕。
那样的动作令纪阳真又回想起下午自己食不知味的时候。胃部熟悉的抽痛再度发作。纪阳真又挂上一成不变的笑意道：“虽然我不知道，究竟是哪里让你把我错认成那个人。”
龙珩的动作停下，纪阳真盯着他冷白的眼皮、微垂的睫毛……直到浮起青筋的指节，继续道：“但我确实不是他。”
龙珩抬头，纪阳真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结微动时有些艰难的吞咽动作。他第一次开口的时候没发出声音，等到第二次才艰难出口：
“……季阳。”
那种非常不适合龙珩的小心翼翼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他问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气血翻涌的瞬间，喉咙艰涩到纪阳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勉力维持着表情，看着龙珩无比努力地说出令纪阳真感到刺痛的话语：
“可是之前你教我说，”龙珩道：“做错了事情，只要及时认错、好好道歉，再尽力弥补，就可以挽回的。”
他十分笨拙地，想以自己认知范围内的法则，去面对这个超出他认知的局面。
龙珩有些急切地表达：“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会认错，会好好道歉——”
“没有用的。”
纪阳真甚至没能让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他盯着龙珩有些受伤的眼神，改换了比较缓和的语气，但还是说着毫不留情的话：“没有用的。”
因为做错的那个人并不是你，该认错、该道歉、该去弥补的人，也并不是你。
但那部分是纪阳真绝对不能让龙珩触及的真相。他避开龙珩的眼神，指尖不自然地轻点着桌面：“虽然不知道你和那个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很遗憾，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适用这个法则。”
“死亡便是其中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上，唯独死亡无可挽回。”纪阳真像是失去了所有交流的耐心，他垂眼不再看着龙珩，自顾自地说道：“失去的人不会再回来，就像逝去的时光那样。这种时候世界交给我们的唯一解——”
纪阳真深吸了一口气：“就只有朝前看。”
他起身，龙珩怔怔地看着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季阳——”
“我叫纪阳真。”纪阳真即道。
他仿佛终于丧失了所有的耐性，语气甚至都加重了几分。龙珩看着他，最后才道：“……纪阳真。”
风吹得人脸颊发涩，纪阳真在那瞬间又沉寂下去。过了会他才打断这段僵持，低声道：“谢谢。”
他有些自嘲般地一笑：“你在最后终于叫对了我的名字。”
龙珩道：“不是最后。”
他在某些方面像个固执的孩子。纪阳真瞥了眼他咬紧的下唇，有些再也不堪忍受，最后转过了身。
“我们之后大概不会再见了。”纪阳真道：“但你要记得，学会朝前看。”
夜风里他没再回头。龙珩下意识地想要阻止他，却没有任何立场和办法。
气味和心跳不会欺骗人，龙珩明明那么笃定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季阳不承认也无所谓，龙珩只想他好好活着。
龙珩只是，非常、非常非常地想念他。
他现在无比想否认季阳最后的那句话。
龙珩看着纪阳真的身影走远，难以言喻的焦躁又缠绕上来，旋即他想到了一件事，于是迈步的同时他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那边拖拖拉拉到龙珩想飞过去揍他。片刻后电话接通，邵正谊诧异之余更有些受宠若惊：“喂……龙珩？”
龙珩道：“我答应你。”
正在感动于龙珩居然真的存了他的号码的邵正谊不明所以：“哈？”
“我答应你！”龙珩向前迈步道：“我答应去妖怪管制局！”
没给邵正谊说话的余地，龙珩自认很没礼貌地挂断了电话。他朝着纪阳真离开的方向大步追去，穿过长街和上行步梯，龙珩终于在小巷前抓住了他。
墙面上投射下他们的侧影。他们的影子靠在一起，好像过去一样亲密又熟悉。
黑暗似乎终于让他们中间少了些疏离感。
“我会朝前看。”龙珩盯着他，心跳和呼吸一起变得急促：“所以不要不再见。”
纪阳真没有说话。在昏暗的巷口，龙珩后知后觉自己的过界，放开了他的手腕。
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较真和固执。
龙珩无比认真道：“我们一定要再见。”
“很多很多天，很多很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