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霍曼意之后，纪阳真和龙珩道别，自己孤身折返回了局里。

长廊上的灯已经灭了下来，援助科里空无一人。纪阳真打开桌边灯，在暖调的灯光下拿出了一沓便利贴纸。

白板被他清空，画出了安全区和管制区的轮廓。随即他开始把自己脑海中的关键词一一复现，按照地域相关性贴在白板之上。

完成这件事后，纪阳真靠坐回座椅上。连带今晚的一起，最近发生的许多事仿佛形成了某些诡异的联结。

尽管霍曼意什么都没有说，但她给出的反应实在是太过可圈可点了。

首先是复原药剂。

那是一种提取自妖怪体内生活因子、用于妖怪局部再生的药剂。先前有过人类谣传复原药剂功效，以为通过这种药能获得妖怪的再生能力。可实际上服用者在之后七十二小时便被妖怪细胞吞噬，人类意识丧失，彻底异化成了妖怪。

永生之梦好像就此被打破，可实际上人类依然没有放弃将其作用于人体的可能。不过至少现阶段而言，人类技术无法突破妖怪因子的制约。毕竟实验中仅仅是在创口植入单个因子，其也会将人体视作温床疯狂地繁殖，最终滋生成比癌细胞更为可怕的病灶。

在妖怪看来那只是再生的一部分，对于人类来说却已无异于洪水猛兽。目前为止，复原药剂也只能作用于推进妖怪的自我修复，对于人类则是绝对的禁售药——虽然不排除霍曼意可能是病急乱投医想去救某个人，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结合她身上先前那微薄的妖怪气息，纪阳真还是更偏向相信她是为了救某个妖怪才来寻找复原药剂。

可她是如何得知复原药剂的存在的？

人类和妖怪之间的消息壁垒堪称天堑。大部分人不会去特地了解妖怪的信息，更不用提在复生药剂谣传事件的恶果后，人类官方更是对这方面信息彻底封禁。

对此，纪阳真倾向于无论是复原药剂的存在还是到手渠道，都是霍曼意从她口中“那个人”处得知的。但是所谓的“那个人”真的是“人类”吗？还是伪装成“人类”的“妖怪”呢？

一切犹未可知。

其次则是霍曼意在最初和他们接触时就产生的敌意。她仿佛已经预设了管制区内会有某个势力来阻止她获取复原药剂一般……不，针对她个人的可能性很小。或者他们更想获得的是有关霍曼意想要保护的那个“妖怪”的信息。

而霍曼意显然将阵营立场划分得异常明确。她非常警惕那个势力，以至于从一开始就草木皆兵，把龙珩和他都当作了假想敌。

这也就意味着，那个势力中不仅有妖怪存在，还有人类。

纪阳真把列好的便利贴一一粘上白板，把所有自己认为可能产生联结的地方进行标注。在完成这一切后，他将目光转向白板的另一边。

至于最后……

纪阳真看着便签上画着圈的警察局，联想起那瞬间霍曼意的反应，他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

纪阳真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上开始检索【罗向文】。

相关搜索联想随即浮现。诸如【罗向文先锋艺术】、【罗向文向源画室】等等。一个人的生平被浓缩进检索链接之中。纪阳真从中一一筛选过去，最后他的目光落定在一点上。

那是有关罗向文成名作的一则展出反馈。

纪阳真点开了链接。

作者洋洋洒洒写了近千字，对展出作品极尽溢美之词。纪阳真滑到底部，网页却因加载图片而微微顿卡，他等了一会儿，图片才加载成功——

原本有些神思倦怠的纪阳真一怔，整个人突然清醒了过来。

那是一个非常震撼的作品。

在巨大的展厅中，无数的玻璃碎片拼接成一个错层的平面。照片从背面拍摄过去，人们目睹的仿佛是一个深海的涡旋。而从正面看，支离的碎片却组成了一只美人鱼。

阳光折射，错综的光线一时像美人鱼剔透的鳞尾，一时又化作海面上粼粼波澜。海化作蔚蓝的囚笼，想把她卷回汹涌的浪涛之中。而她从涡旋中探出身子，挣扎着想去往岸上。摊开的手掌上指尖微微蜷曲，以一种无比纯洁的献祭姿态献出自己的心。

可从侧面看，则是一种全新的解读。美人鱼捧出的心脏换个角度就化作了颈前的锁链，她仿佛是正被人拖拽着离开深海。而美人鱼正在痛苦中挣扎，拼尽全力想解开颈项上的束缚，回归到大海之中。

她的神情异常哀婉，再配合美人鱼异常美丽的外表，让人一眼望去就升起极大的怜悯和保护欲。人类的本能和天性在此刻被调动到极致，简直让人想不顾一切跃进深海，把她从中解救出来。

同一作品仅仅从不同角度看过去，就能产生彼此碰撞、截然不同的核心解读。不得不说，即便是他这种没怎么被艺术熏陶过的普通人，在见到这样的作品时，也会与美产生共鸣。

纪阳真失语了许久，最后才重新回顾了文章的标题。

——这就是罗向文的成名作品，《失声人鱼》。

这个诞生于几年前的作品让罗向文一跃成为了先锋艺术的领军人物，而他的画室更是跟着声名鹊起。许多人慕名前来求学，罗向文因此脱离了飘萍一般的人生，靠自己在这个城市扎下了根。

贫苦草根靠着自己的努力最终逆袭人生、功成名就，这好像是许多人喜欢的故事。但不知道为什么，纪阳真此刻却感到说不出的古怪，比如说，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作品的名字——

“为什么是《失声人鱼》？”

纪阳真听到一个颇为困惑的声音说出了他内心的疑问。

他倏然回过头去，发现龙珩就趴在后面不远处。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援助科，甚至还给自己搬了张椅子，安安静静坐在纪阳真身后不远处。见纪阳真有些惊讶的目光，龙珩原本疲倦的目光突然恢复些精神。他撑起身来解释道：“我进来的时候敲了门……但是你看得太专注，所以就——”

纪阳真没有说话，龙珩顿了下，别开眼道：“也可能，是我敲门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

他撇开眼睛的时候视线向下，令纪阳真只能看到他有些沮丧的眼尾。而当纪阳真抬眼看了下挂钟，发现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

“……为什么不回家？”纪阳真问。

他发现自己很难在这种时候端出公事公办的态度，也许是因为龙珩看过来的神情过于柔软。长手长脚的妖怪重新把自己的脑袋搭上椅背，顿了一会儿才道：“我看到你回来了。”

“想来陪陪你。”龙珩道。

他仿佛已经预设这种行为会让纪阳真不高兴，以至于开口时实在没什么底气。但见纪阳真没说话，龙珩又道：“其实也想你陪陪我。”

“我们好久没见面了，季阳。”龙珩道。

这里的好久其实不过三天。只是龙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发觉相比之前那样顽固直进，反而是示弱和服软对纪阳真更为奏效。

龙珩学会了踩着他心软的点乘虚而入。但纪阳真在这关头确实说不出什么狠话。

唯独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龙珩会收起异常锋锐的壳，把全然柔软的部分毫无保留地交托。就好像他歪头半趴在椅背上，原本凌厉的眼睛也会袒露混沌又柔软的情绪。

这让纪阳真感觉异常矛盾。他好像陷入流沙一般，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

纪阳真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看。

只是这种无声的抵抗不足以让龙珩却步。他默了一会，又重新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要叫作《失声人鱼》？”

纪阳真不出声，他就锲而不舍地继续。这令纪阳真想起来晚上他对付霍曼意的时候，回旋镖只过了几个小时就扎到了自己身上。

其实这也是纪阳真感到疑惑的点，一个无法展现声音的作品，却以“失声”冠名，这究竟是对这一作品只能静态展现的扼腕，还是作者另有深意？

“……可能是因为一则神话。”过了会儿，纪阳真道。

得到了回应的龙珩像是被注入了一支强心剂，继续问道：“什么神话？”

纪阳真很久没被他这么追问过，片刻后只能继续给他讲述了希腊神话中有关塞壬的传说：“……塞壬的原型一直未有定论，究竟是鸟妖还是美人鱼犹未可知。不过现在许多人都会倾向于将拥有美妙歌喉、以歌声来魅惑人心的海妖类比塞壬。”

“但那些都是神话传说。”

时至凌晨一点，纪阳真自己说得也有些犯困：“真实存在的人鱼都是海牛……”

“不是神话，”混沌间他听见龙珩在后面低声道：“我见过美人鱼的。”

纪阳真略有诧异地回过头去，龙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椅子拖近了点，这会儿只和他相距一臂不到的距离。不过此时龙珩撑在椅背上，神情莫名，像是陷入了回忆。

那双漆黑的眼眸融进暖调的灯光里，片刻后他喃喃道：“我是见过的。”

纪阳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他压下心头的小刺，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显得不在意：“是吗？”

龙珩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异样。陷入沉思时他的眼神有轻微的失焦，龙珩继续道：“不过我见到的美人鱼，她的声音并不能魅惑人心。”

纪阳真顿了下：“哦？”

“她……她可以用自己的声音与生物共鸣，”龙珩微微蹙眉，看向纪阳真的神情有些犹疑：“有时候甚至可以使部分物种产生异化——”

纪阳真眼神倏然一滞。

电光石火间，龙珩显然也明白他想到了什么。他喉结轻动，对上纪阳真的眼睛时，还是将剩下那决定性的字眼说出了口：

“……成为妖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