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祈醉侧身躺在塌上,她闭着双眼,呼吸匀称,这几日脸上看着气色反倒好了些,她太瘦了,衣衫下罩着的仿佛是摊白骨。
岑无患将手放在她单薄的肩膀上,唐祈醉似乎是被他手心的温度烫着了,眼睫微微颤动,眼前岑无患的影子还是模糊的,她含含糊糊地开口,说:“疼。”
说着还往岑无患身上靠了靠。
岑无患将人揽进怀里,问道:“哪儿疼?”
唐祈醉动了动身子,声音仍然含糊不清,她答道:“这绳子,磨得我疼。”
岑无患瞥了眼束缚在那白净手腕上的绳,隐隐瞧见那两条手腕上的红痕,思忖须臾,抬手将那条手腕上的绳解了。
那两条瓷白的手腕跟着绳子一起散开,唐祈醉强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起来有些吃力,她直截了当说:“你打算做什么?”
岑无患没应声。
唐祈醉撑着自己的手不自觉攥紧了,她轻晃了晃头,努力保持清醒,道:“回答我。”
东濮王不蠢,照如今的光景,他应该早派盖雁黎来与高日盈一同攻下北阙,可如今盖雁黎的军队却仍然未到,唐祈醉算着日子也盘算出来了。
盖雁黎半路出了问题,可如今邶朝内乱,上京、流岱、嘉澍都自顾不暇,没人能分出心思和兵力剿灭盖雁黎,最后剿灭赤仓王的担子还是会落在岑无患身上。唐祈醉清楚地知道,这几日不过都是岑无患的缓兵之计,他最后还是要对上赤仓王的。
可如今北阙应对着高日盈便早已力不从心了,决计是分不出兵力来了。
盖雁黎带的人数,不用猜也晓得。
唐祈醉眼尾泛着红,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因为强行抗着安神药和软筋散。
“裕安,睡吧。”岑无患还是没答。
“你会死的!”唐祈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费力地扶住桌子站定,她抬起手,指向外头,“这些人有什么可救的!你在上京城还没看够吗?半生科举的人只能将探花之名拱手让人,藐视权贵的人只能被迫为奴,人命在上京一文不值,这样肮脏的世道,这样的邶朝,你还管它做甚!”
鲜红的血顺着桌腿滑到地上,那是从唐祈醉手心里流出来的。
“你做什么?”岑无患抓住唐祈醉染满血的手,这才发现她掌心里有块约莫着一寸长的瓷片,唐祈醉一直将它攥在掌心里,以此来抵抗安神药,逼着自己不能睡过去。
那瓷片的尖角已经嵌进唐祈醉肉里,手心那块早就血肉模糊。
“拿出来。”岑无患眉头微锁,上手要将那瓷片取出来,却被唐祈醉一把推开。
唐祈醉似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这一下连带着自己也向后退了几步,背靠在了立在帐边一人高的烛台上。
唐祈醉一手放在背后,紧紧地抓住烛台,借着力让自己站稳,见岑无患要靠过来,她猛然将瓷片抵上自己脖颈,怒斥说:“别过来!”
血顺着雪白的脖颈向下,淌进衣领里,岑无患没再向前,他温声说:“我去大理寺看过唐将军的卷宗。”
唐祈醉神情一滞。
岑无患接着说:“我崇敬他,也憎恨帝王自负下满地疮痍的世道。可裕安,你知道的,唐将军有的选,他能活的。”
唐陌有的选,他可以选择活下来。
他被判决问斩的那日,宋恕己决心要起兵救他,可他自戕了。
“宣德侯与唐将军是至交,人人都觉得唐将军自戕是不想连累宣德侯,可我只觉得唐将军怕的,是战火下的生灵涂炭。”
“是我不好。”岑无患突然放缓了语调,试着往前走了两步,“没能早点发现你原来在痛苦里煎熬了这么久。裕安,你从前说要将我的心剜出来。”
血珠断了线,接二连三地打下去,掷地有声,岑无患嘴角淌了血,他轻轻说:“我情愿给你。”
说着,他拔出染了血的匕首,架在自己咽喉处,说:“我放不下邶朝也割舍不下你。”
“你做什么?”唐祈醉眼角泛了泪花,她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岑无患忽然伸手,将人揽了过来。
银白色的匕首落在地上,红色的血也跟着溅了起来,岑无患抓住唐祈醉的手腕,夺了那块惹出这些事端的瓷片,唐祈醉在他怀中挣扎两下,又被点了穴,昏死过去。
岑无患弯腰抱了人,将人放回卧榻上。
那一刀避开了心也避开了肺。
她拿自己的命威胁他,那就看他们谁更舍得。
岑无患抹了唐祈醉脸上淡淡的泪痕,怜惜地在她眼角边吻了吻。
———
外头晨光熹微,黎明已至。
岑无患翻身上马,秦子尧突然叫住他。
秦子尧站在树荫下,说:“先前是我小瞧你了,想要我给你赔罪认错就活着回来,我不给死人磕头。”
岑无患“嘁”了一声,笑道:“谁稀罕你磕头,走了。”
岑无患说着,调转马头,一骑绝尘。
“将军,东濮人攻来了,探子来报说带的人数比以往都多。”
天刚亮,晨光还有些刺眼,秦子尧半眯着眼,听完这句话他倏然转身,言简意赅说:“备战。”
———
樊羽驱马到岑无患身侧,说:“咱们这路不像是往梅岩去的。”
岑无患扯了扯缰绳,“嗯”了一声,说:“楚昭王高日盈善战不善谋略,他身后的梁盖王崔复瓒才是狠角色,北阙如今落入下风,这人功不可没。”
“如今您想先杀了他?”
“说对一半。”岑无患抬头任由阳光打在脸上,“我让人放火烧了他们的粮,可高日盈还是攻过来了,他没撤退便足以证明尚存余粮。他急着打过来也足以证明余粮不多,可战局瞬息万变,多拖一日两日甚至一时一刻都可能扭转战局,这隐患留不得。”
崔复瓒为人谨慎又深谋远虑,等他回过神来猜出北阙的缓兵之计,定会想法子破解,岑无患不知道他们剩的余粮有多少,或许能多撑一天,或许能多撑半月。
若在粮草耗尽前,崔复瓒和高日盈联手攻破北阙抢了粮呢?那再要盖雁黎的命就没有意义了。岑无患不能把北阙甚至邶朝的存亡压在去赌这些敌方的不定因素上。
东濮人换营地的路线岑无患从前与他们打时便摸出了十之七八了,宣晔适合存粮且有大批村落,崔复瓒去了那儿还能征收当地粮税以充军粮,没有比那儿更好的地方了。
“将军思虑周全,属下多嘴,想问一句赤仓王那边如今战况如何?”
梅岩至今没传出一封信,先去宣晔再赶去梅岩,一来一回又是一日,樊羽担心齐净秋撑不住。
岑无患脸上仍就是那副淡然自若的神情,他说:“师兄给我来了信,他带着师父到云惇山了。齐净秋不是酒囊饭袋,有师父助他,他撑得住。”
看着岑无患云淡风轻的神色,樊羽也猜到了,那位应先生也并非常人,纷乱之下还能只身进入云惇山,他必然不是面上看上去这样孱弱的先生。
崔复瓒到了宣晔,即刻便下达了征收粮草的命令,他坐下身子才觉得能松口气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丝灵光。
这几日加派到邶朝境内的探子没一个探查到岑无患的踪迹,他原先猜测岑无患只得了邶朝皇帝的召令尚未抵达北阙,可他现在猛然想起来,邶朝上京城如今大乱,权臣都自顾不暇,这显然是群龙无首的模样。
群龙无首,那又哪儿来的召令?
崔复瓒背后冒出层冷汗,他颤着手将桌上的茶放回去,那茶洒了半壶在桌面上,崔复瓒猛然站起身,一手攥着桌角说:“清点人数,这儿待不得了!”
崔复瓒话音刚落,便有一个穿着胄甲手拿弯刀的兵满身是血地爬进来,他哀嚎道:“出事儿了,王上快……”
他没说完那个“走”字,就被人踩在脚下,一把剑毫不留情地将他钉在地上。
岑无患将剑抽出来,将那柄剑掷向崔复瓒崔复瓒倏地旋身躲了,他正了正神色,强作镇定说:“我们和谈。”
岑无患冷眼看他,樊羽也跟着进来了他持着剑,站在岑无患身侧,警惕地盯着崔复瓒,如同狩猎的狼。
崔复瓒见他进来,便也知道,自己带来的人被杀干净了。
豆大的汗珠从他鬓边滚下去,岑无患勾起抹笑,说:“你说说,怎么谈。”
“邶朝皇帝昏庸,将你这样的人锁在上京城,如今邶朝大乱伤了元气,是重新洗牌的好时候。”崔复瓒此刻异常冷静,“你想做盘旋在北阙高空的鹰,可他们非要你做只金丝雀,何必呢?现下你已经可以将邶朝的命运握在手里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独揽邶朝大权,做邶朝真正的主。”
岑无患似是认真听了,他笑着点了点头,一步步向崔复瓒靠近,将钉在墙上的剑扒了下来,说:“我还真想坐下来和你仔细谈谈,可如今我忙得很。”
岑无患说着,划了崔复瓒的手腕,崔复瓒吃痛,手中的匕首脱了手。
岑无患倏地接住了落下的匕首,一转身,骤然将那锋利的刃刺入崔复瓒的心脏。
刀刃透过崔复瓒的身体钉在墙上,连带着崔复瓒一起。
崔复瓒口吐鲜血,将死之时,听见岑无患又说:“再只会你一声,这儿的粮我收下了,剩下的我都烧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