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

令冬青从一开始的抱头鼠窜、夹缝中苟活，到如今坐在妖兽如山的尸骸上昏昏欲睡，大概，也就三日。

异界没有白昼与黑夜，这个“三日”是他凭借自己肚子饿的程度，瞎估摸的。

没想到魔鬼师兄说要杀光妖兽，竟是所言非虚。

一个人要对付此等数量的妖兽，即便这刀剑切的是瓜，他的手也早该断了。

果然不能以常人的眼光来看这位神州最年轻的化神大佬。虽然很不甘心，但他不得不承认，淮璃真的很强，强到难以想象。

令冬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这鬼地方本就阴森，现在连妖兽的嘶鸣都没了，死寂一般，真真像极了末世。

忽然，头顶的天空上，好像有红色的灵光闪烁，一道身影从天而降。

令冬青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漆黑如永夜的天空中，旋转而来一柄精巧的红叶伞。伞盖之下，是一个衣袂翩跹的少年。

他握着伞柄，翩然落下，柔和的红色光晕笼罩在他周身，如同地狱里盛开的红莲之火。

一时之间，令冬青竟然看得呆了。

看看那人，再看看蓬头垢面的自己……令冬青真想“哇”地一声哭出来。

有种输人又输阵的打击感。

少年轻盈落下，在颓然躺倒的令冬青身旁，身姿如松如柏。

近看之下，他面色十分苍白，嘴唇无色而干裂，那身纯白的衣衫已被血浸染得锈红。

“找到了吗？”

他的声音带了些沙哑，黑白分明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红血丝。

令冬青慌忙爬起身来，答应道：“没、没有。”

少年沉默了片刻，毅然转身，拖着沉重的步子朝远处走去：“我再找一遍。”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两步，蓦地膝盖一软，踉跄地跪了下去。

幸而右手用剑还算灵活。他顺势一挽剑，眼疾手快地将剑刃插入地下，才得以勉强稳住身形。

令冬青见状，忙不迭地跑过去扶住他。

俯下身的时候，他悄悄瞄了一眼——那柄可以称得上是神兵的剑，卷刃卷得厉害，几乎废了。

他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师兄，别找了……你伤得好严重，我们必须赶紧回去疗伤！”

淮璃只是摇头。

他抬头，望向异界幽暗的天际：“这里又黑又闷，她不喜欢的。万一我来了，又错过救她……”

他跟她保证过，下不为例。再也不会像在飞叶城那般丢下她了。

再也不会。

令冬青垂下头：“师兄，如你所见，此处虽说是异界，但其实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我已经找了十几遍了。再说……”

他顿了顿，不由地叹气，指着上悬停的红叶伞：“再说了，师兄的红叶伞对灵力敏感，最擅长寻人……”

这样最擅长寻人的红叶伞，现在毫无反应。

少年眼中的光熄灭了，只剩一对阴翳的黑瞳。

她不在这里。

其实他都知道的。此处腥风恶土，并不是人可以生存的地方。

但……哪怕是空穴来风的消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会像濒死之人抓住稻草，绝不会放过。

他只能这么活着。

“走吧，回去。”

少年声音暗哑，说出这一句话，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他拄着剑，孤身一人蹒跚向前，浑身的疼痛似乎都麻木了，消解在这混沌的天地。

令冬青怔怔地望着他。

那个面对万千妖兽也不曾皱一下眉的人，此刻，竟然看起来如此落寞，甚至有些可怜。

他居然会觉得他可怜。

*

温叶堂。

清冷的内堂中，仍旧是一个人都没有，只多了若有若无的汤药味儿。

床榻前的矮架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灵丹妙药。周门主似乎发了狠，连夜赶到药王谷，将牟谷主洗劫了一通。

淮璃无奈地瞥了一眼垒成那山丘的瓶瓶罐罐。

若他真的全吃掉，会不会撑死？

此时，堂内的气息忽然变得有些不同寻常。天光稍暗，周遭温度骤降，竹叶上的露珠似乎能够立马凝成冰花。

“后生，你将魂魄献与我，怎么样？”

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响起，还是那熟悉的味道，暗沉阴鸷，低沉闷哑。

像是恶魔的引诱，又像是仙人的指引。

淮璃捂住胸前的伤口，艰难地坐起身，唇边却是戏谑的笑：“还来？你不腻么。”

面前出现一阵黑雾缭绕，却不再是猫的模样，隐隐约约初具人形。

看来这百年间，魔主满世浪荡，恢复得不错。

“看在你之前给予我灵力、保住我这一丝残魂的份儿上，我来帮帮你，”魔主并未理会他的揶揄，直接提出条件，“你若与我契约，我助你找到小妖女。待你死后，魂魄归我。”

他一愣，眼光波动：“这次换词儿了？”

“你心中所想，知之者莫如我，”魔主低笑了几声，身体如浓烟一般不停翻滚，“我已探查到小妖女的下落，只要你答应……”

“你知道她在哪儿？”

“哼，我们魔族有我们魔族的办法，自然比你这成天瞎找要厉害得多！”

“我怎知你所言非虚？”少年的脸变得极其认真，目光像是安静燃烧的黑火，蒸腾不息。

魔主盯着他，慢悠悠道：“简单。你找到她之时，契约才当场生效，如何？”

少年扬起了唇：“好。”

魔主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复，满身黑雾滚滚。

他正准备来个漂亮的身法，轰然退场，却冷不丁被少年掌心的金色符文绊倒，头顶袭来千斤之压，直接给他干趴到了地上。

魔主四脚朝天，脖子上一溜金色项圈：“……你给我放开，我已经不是猫了！嗷！”

淮璃对他的诉求不加理会，兀自发问：“何时能去找她？”

“至少等你能下得来床吧。”魔主没好气道。

说完，他抬了抬肘，一缕魔气从身体里分离而出，奔向淮璃。

那缕魔气在四周绕了一圈，最终选定了他的右手指尖，像泥鳅一般钻了进去。他的掌心之中，盛开了一朵黑色玉兰花，很快渗入肌理。

契约完成，魔主黑雾般的身体，变得像滴入水中的墨，幽然淡去，只留余音尚在：

“五日后我再来找你。”

他眸光粼粼，抬头望向魔主消失的地方，应道：“好，一言为定。”

天地之大，生死两茫。他曾以为只要不放弃，生死相离也好，异世相隔也罢，绝对不会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然而翻遍了神州每一寸土，走遍了任何一个“万分之一”可能的地方，他还是没能找到她。

异世，那么遥远，那么渺茫，他穷尽一切办法也够不到边……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哪怕明知是跳下了魔的陷阱。

他只是想，此生此世能再见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