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刚穿透林间薄雾,青阳宗上鸣钟三声。
青瓦斜檐的小屋内响起两声呢喃。
半晌,一只细白的手伸出薄被,他顺着轨迹用力抓住床沿。
起初只是松松握着,随着时间推移,温卿尘的五指逐步收紧,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被带出了被窝。
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眼睫张开,露出一双清灵的猫儿眼。
温卿尘如常地唤了系统几声。
依旧没有回音。
他叹了一声,揉揉稀松的睡眼,准备掀开被子起床洗漱,却在转身欲站起来的下一秒撞入一身月白衣裳的人怀里。
是云仝伯。
收徒大会当天,他被司抚长老收为首徒,居青抚峰。
青抚峰位于青阳宗腹地,却算不上什么高耸入云山峰,更像一座发育不良的山丘。
温卿尘当时看着两幢靠得有些近的房子时,心里一开始是有些绝望的。
司抚长老虽然不管青阳宗中事务、平日里深居简出、当初在议事堂上也有帮他说话,但他好歹是一个渡劫期的大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弄小动作什么的就是在找死。
他当时还担忧着该怎么向云仝伯传递这个令人悲伤的消息,某人就这么大喇喇地出现在他面前,就像现在这样。
司抚长老垂暮的脸上闪过了然,拂衣而去,平日里撞见云仝伯也只当看不见,除了他勾得温卿尘不好好练剑的时候。
—
冬日雪松般的冷香钻入鼻腔,温卿尘剩余那点瞌睡虫也被吓跑了,心底隐隐生出些阔别已久再见的欣喜。
他仰头看向云仝伯,问:“你去哪里了?”自从形影符失效后,人就总不见身影。
“还有一刻钟祭剑大会就要开始了。”
云仝伯转移话题的语气平淡,像这并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
温卿尘闻言却像火烧眉毛般飞蹿而起:“师父!我出发啦,弟子定不损师门风采!”
云仝伯看着青年跑出房间的背影,嘴角流露出淡淡笑意。
“等等。”云仝伯叫住就要骑鹤离开的温卿尘,“这里存了我的一道剑意,你有危险的时候捏碎即可。切记,万事以你的安危为重。议事堂里的东西不重要。当年之事我已经有了消息,你不需为我冒险。”
温卿尘收好阿啾送给他的人参,双手接住云仝伯丢来的玉佩和许久未见的傀儡,小心收进了怀里,与两人挥别。
待仙鹤飞远,他才给云仝伯传音道:“我既已答应了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云仝伯闻言,嘴角扬了扬,又被心事压平。
坐在悬亭里的老者见状,停下了一人手谈的动作。
他落下手中最后一颗黑子,开口道:“还是死局。亦真可愿陪我重下一局?”
这是连日来,司抚长老头一次对云仝伯开口提要求。
“自然可以。”不过转眼,云仝伯便坐到了司抚长老的对面。
棋盘上的棋子已经重新清空,云仝伯在司抚长老的示意下,持黑子先行。
“卿尘可知站在你对立面的是怎样一个庞然大物?”司抚长老率先开口。
云仝伯郑重承诺道:“我不会让那些人发现他的存在。”
“倘若你能忍住少来一天,我姑且可以信你一回。”司抚长老捋捋胡须,思考着下一步走棋。
“我并未现身。”云仝伯薄唇紧抿。
“他已经辟谷多久了,可你送的餐点是一顿也没落下。”司抚长老瞥他一眼。
云仝伯沉默:“……”
“我今日出现也只是怕他在剑冢里会遇到危险。”
“借口。我这个师父还不至于连保命的法器都出不起。”司抚长老落下手中的白子,“我先吃你一子了啊。”
说着,他扬了扬手中的黑子:“倾尘是个心思澄净的孩子。你们的过去我不予置评,但他现在也算是我的弟子,你可知你会连累他陷入危险境地?”
云仝伯落子的动作一顿:“我会将他摘出去。他们若想动他一根汗毛,就先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摘出去?那人又不是傻子,你当真忍得住?”
云仝伯不语,只是又落下一子。
半晌,司抚长老有种自家白菜被猪拱定了感觉。
他叹了一气,再次看向棋盘。
半晌,司抚长老鼓掌叫好:“好棋!好一招诱敌深入,不过几子你便破了我布下的棋阵,这确实低级好棋!”
“别高兴太早,我还有一计。”说罢,他拾起一颗白子,轻轻落下,“我这棋局不错吧?现在你再怎么下也只剩两口气,得弃一子。一边你可以直捣黄龙但得牺牲他,一边你救得了他却会落个满盘皆输、万劫不复。你的想法还不变吗?”
“不变。”
“那好。”
司抚长老的话音未落,云仝伯忽然在阵外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落下一子,赤金色的眸子紧紧盯着面前老者,“长老且再看看我这一步走得如何?”
“不成不成。”司抚长老连连摆手,“老朽垂垂老矣,这些年再无寸进,你这步是臭棋,根本没有胜算。”他说着就要离席。
“长老,当真以为自己老了?”
司抚长老背对着云仝伯,陷入长久的沉默。
“不仅是我,他们至少还欠铜雀城千百条性命一个交代,不是吗?”
“哎——”司抚长老慨叹,“你着实是个偏执的小子。”
“长老可是愿意帮……”
“不。”司抚长老摆手,“我还是那句话,你这步是臭棋,趁早收手罢。他也快回来了。”
“你既也有把卿尘摘出来的意思,我会祭剑大会结束后带他下山历练。在此期间,你便做你想做的事。这里的结界会常打开,你可做暂避用。”
暂且不说云仝伯与司抚长老的交谈后续,温卿尘这边一路紧赶慢赶,总算有惊无险地赶上了祭剑大会。
长乐拜到了景兴首席弟子门下。
身为宗主首个徒孙,长乐每日的练功任务繁重,加上十三四岁正是蹿个子的年纪,又是仙丹灵药一个接着一个不间断地补,少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蹿个子。
“才几日不见,你又长高了多少?”温卿尘站到长乐身侧,抬手比了比。
他们已经差不多高了。
“五公分吧?”长乐还没到变声期,声音依旧脆生生的。
温卿尘回忆着不久前他还能被自己抱在怀里的模样,像是吃了一颗涩柿子。
他上山这几年也没少补,虽然吃的都是强健筋脉的药,但怎么就不能长高一点点了?有长乐一半的速度也可以啊!
温卿尘四十五度仰望天空,不让嫉妒的口水从眼角滑落。
又是三声钟响,半明半暗的天幕彻底被曙光刺破,祭剑大会正式开始。
长乐兴奋地拽住温卿尘的袖子,问:“恩人可有想好取哪把剑?”
“不知道。你呢?想取哪把?”
“我想取青鸿剑。”长乐毫不犹豫地答。
听到长乐要取他的本命剑,温卿尘忽然来了兴致,问:“为什么?”
“因为师父和景兴师祖都说琚朚仙尊是个身怀大义的大能。为了天下苍生与当世第一的魔尊同归于尽。”
长乐陷入回忆。
“景兴师祖还说,青鸿剑的第二任主人也是个赤子,他为了护住宗门的宁静祥和与魔修战到至死方休,他们都好伟大,我也想……”
长乐还在喋喋不休,温卿尘有些受不住。
他就不该问这个。
青年的两颊因为不好意思而涨得通红。
他打断道:“好了好了,要准备进剑冢了。我们先准备一下吧?”
“好,听恩人的。”长乐点点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
他从袖子的暗袋里掏出一个玉牌塞到温卿尘的手中,“这里存着一道剑意,恩人你拿着护身用。”
“我拿了,你怎么办?”
“我还有。这是我向景兴师祖求的,恩人就拿着吧!”
“哦,好。”温卿尘不好拂了长乐的美意,将它收入怀中。
-
祭剑大会已经来到最后一步——开剑冢。
手持掌门令牌的景兴仙尊踱步到阵法中央,用灵力催动玉令,嵌入阵眼。
只听苍穹传来几声轰隆巨响,铅黑色的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呼啸,卷着细碎的草叶、烟尘在大阵中央汇聚,渐渐凝成一扇似形却无形的气门。
景兴右手持剑,左手比剑指从长剑的的截面滑过,带着血影的剑刃随即劈向紧闭的气门。
大门倏然洞开,猛烈的罡风刮过广场。
温卿尘险些站不稳。
他只好与长乐相互扶持着走向剑冢的入口。
温卿尘被卷进去的瞬间只觉天旋地转,随后屁股就是一疼。
他被四脚朝天地摔在地上。
“我的屁……股!”温卿尘发出一声痛呼,他还没来得及起身,一柄飞剑便火花带闪电地直奔他而来,闪烁着雷电紫光的剑身叫人想不注意都不行。
怎么又是它?
温卿尘下意识爬起来开始逃窜。
要知道剑冢里啥脾气的剑都有,有的就如看门的猎犬,逮着侵犯领地的人追。
温卿尘第二世进入剑冢的时候就遇上它,最后还是靠青鸿剑打跑了那柄剑,他才逃过一劫。
第三世了,
追击的剑速度很快,温卿尘铆足了劲往前跑,期间不忘催动灵力召唤青鸿剑。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无论他怎么呼唤,青鸿剑都没有回应。
这是极为少有的。
有古怪。
温卿尘咬牙正面对上那柄一直追着他不放的飞剑。
他直接掏出玉符,正准备捏碎,火花带闪电的飞剑刹住了脚步。
温卿尘瞟了一眼凝练了云仝伯一道剑意的玉符,强装镇定道:“现在知道怕了?”
长乐给他的玉符应该是在跑动的时候掉了,怀里只剩一只傀儡和仅剩的玉符。
现在捏碎,到拔剑考验的时候他就没有保命的资本了。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浪费了。
于是温卿尘鼓起勇气再次开口恐吓道:“青鸿剑很快就来了,难道你想再被它收拾一顿?”
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只是悬停的飞剑发出一阵冗长的嗡鸣。
温卿尘只觉眼前有一道紫光闪过,那柄飞剑以他现在还难以企及的速度将他挑起来,带着他向剑冢中心飞去。
“等等!你是不想活了吗?!最多我一会儿替你在青鸿面前求求情。”温卿尘想要叫停。
再往前飞就是剑冢中心了,那里集全剑冢的泱泱正气镇压着一柄魔剑,邪肆嗜血。
第一世的时候,他就是为了守这一剑与魔尊同归于尽的。
作为曾经的看守者,他最知这柄剑的恐怖之处。
载着他的飞剑丝毫不见停下。
温卿尘想过要直接从剑上跳下去,可他们此刻在万米高空上——凭他现在的修为,不御剑飞行就是个死。
温卿尘思索着现在扔下小绿苗,靠着它比较轻的质地,它在空中飘一段距离后,他回归本体活下来的可能性。
身下的飞剑忽然慢了下来,发出一阵哀凄的嗡鸣。
温卿尘抬眸看向远方。
凭借较好的眼力,他轻易就看清了阵中的情况。
只见万千铁锁困住的阵眼位置,原本插着的玄黑色魔剑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他的本命剑——青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