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回头低语:“我以为张玉儿的话不假,难道叫她平白受八十杖?先不让这黄知府判下来,混在人群中喊几句话,不会泄露行踪的。”
顾允转过身去:“走。”
苏晓扯住他的袖子,惊堂木已一响:“大胆张玉儿,已为人妾,私奔出逃,证据确凿!着杖刑八十,择期行刑!”
顾允将手一抬,径直走了出去,苏晓跟上他,一路缄默无言,进了家客栈,掌柜笑道:“二位客官是要间上房?”
苏晓道:“两间。”
掌柜惑道:“两间?”
苏晓将柜台重重一拍:“我不同他呆在一间!”
掌柜唬了一跳,转眼看顾允,顾允道:“两间。”
进了房,苏晓将东西搁了,便去见顾允,面含微笑,娓娓道来:“大人,我想写一张字条给黄知府,钤巡按御史关防,当初与孙余说要去苏州,如今在常州显露踪迹,正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更使他们捉摸不透。”
顾允看也不看她:“写了,就不必去苏州了。”
苏晓越发放轻了口气:“字条若不妥当,我们就再议一议别的法子,大人怎么想呢?”
“你想回京城了?”
苏晓咬了咬牙:“为何便说让我回京城?纵是浙直巡抚,手上恐怕也没有任免一个巡按御史的权柄。”
“你想试一试。”
苏晓忍无可忍:“那我就回京城又如何?!”
顾允转脸看去,帷帽摘了,满身红梅带雨浓的丽色,似乎都染到了脸孔上,他收了目光,不敢再看。
“你原来能走这么远。”
苏晓张了张口,一下再说不出话,是这样的,他是这样能让人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的。
苏晓默然转过身,推门走了出去,回了房,却是一刹工夫昏暗了,支起窗,狂风当头,阴云密布,雨没多久落了下来,白茫茫大雨,红桃绿柳乱战狂摇,旧瓦长街哀鸣。
黄知府背手望着廊外,斟酌还要不要去依翠楼,那头书吏一溜烟跑了过来,“大人,”从怀里奉上一张字条,“你看!”
黄知府瞥了过去,先看见鲜红关防,瞠目结舌:“这,这,快,快,叫余师爷过来!”
余师爷匆匆赶来,一眼看见字条,两条眉毛登时绞紧了,黄知府愁云满面:“这可怎么办啊?他现下难道还在常州不成?”
余师爷锁眉道:“大人,在不在的,这押着的也是他的关防啊。”
黄知府叹气道:“那只能按这么办了。”
余师爷犹疑道:“直接开释了张玉儿,拿什么说呢?夏进那里,大人也是答应了的。”
黄知府连连叹气摇头:“夏进算什么?他若真要插手这案子,这哪里经查?到时更不好说了。”抬眼望向瓢泼大雨,直打了个寒噤:“这可是顾允呀。”
顾允在檐下收了伞,低头看去,斗篷湿了一截了,伙计向檐下张望一眼,跑了过去:“哎呀,爷这顶着大雨去哪了?衣裳都湿了。”
顾允取出一块银子:“送碗姜汤上来,都不要说我出去过,送汤时,只敲两下门,不要开口,切记。”
伙计捧过了银子,眉花眼笑:“好嘞,小人明白的,保准不让娘子晓得。”
次日一早,苏晓起身收拾了,坐在大堂里等顾允,她还要试一试,一定要说服他。
少顷,顾允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不过来,就在边上桌子坐了,掩袖咳了一阵,伙计送上一碗粥笑道:“小的再给爷上碗姜汤来?”
顾允拿起勺子:“旧病,不用了。”喝了会粥,结过账,方才走了过来,也不开口,只指尖将桌面一敲。
苏晓同他走了出去,细雨茫茫,乘马车去渡口,一路只听得低低的咳嗽声。
“再留一日罢,”苏晓道,“风雨行船,更不好受的。”
顾允合着眼,咳过一阵开了口:“你知道这雨几时停?”
苏晓看着他的脸色:“大人这是着凉了,”顿了顿,“是昨日淋了雨么?”
顾允道:“屋子没漏,闲话,不必多说了。”
苏晓不作声了。
到渡口上了船,顾允和衣躺在床上,苏晓道:“袍子脱了再躺罢,被雨潲湿了。”
顾允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苏晓坐在案前,手里捧着盏茶,风更大了,船身一摆一摆,透过窗罅,已然潇潇雨连江。
眼梢里,被子却倏地一掀,顾允下了床,也不穿鞋,弯着腰就向外跑,苏晓连忙起了身,看他抬手向嘴上掩去。
还是吐了出来,人顿在那里,苏晓一转身走了出去,端回一盆热水,顾允还垂眼立在那,手上一方帕子,重重地漫无目的地在脸上擦着。
苏晓将帕子拿了下来,浸了热水绞干了,手脸擦净,苏晓道:“将袍子脱了。”
顾允并不动作,张了张口,苏晓先一步将丝绦系带解开,扯住前襟将袍子扒了,按进盆里,才又抬手将他额头碰了碰:“怎么样,还难受想吐么?胃脘呢,会疼么?”
顾允摇了摇头。
苏晓将帏帽一戴,一手挟起盆便向外去,顾允这才开了口:“我会洗的。”
苏晓推开舱板,顿了一顿:“相公,你躺着罢,你病了,衣裳当然是我洗了。”
雨倒小了,换了盆温水,皂角浸了进去,一点点揉碎。
弄得这么狼狈,昨日一定淋了雨,伙计也说漏嘴了。
若是同旁人约好的,来去有马车,室内商谈,不会淋雨,所以是临时起意,想趁雨前办好事,还是没赶得及。
坐在马车里,她就知道不用说服他了。
若非这副身子拖累,很容易做得了无痕迹,可何必做得了无痕迹呢?
水色袍摆蓦地映进眼,苏晓偏头看上去:“怎么了?怎么出来了?”
顾允蹲了下来,手往盆里伸,苏晓拦道:“我来洗呀,风大雨大的,快进去呀。”
顾允不言语,手又去够盆,苏晓一伸手推了个八丈远:“我说——”
顾允抬起了头,对着雪白的一张脸,火气烟消云散,苏晓由不得轻声慢语起来:“我来洗就好了呀,不过就是吐了点东西,哪里就那么脏了?你看人家牛,吃下去的东西还要吐回嘴里再嚼呢,是不是呢?”
舵公看着两个人并排蹲着,咧嘴笑道:“爷还是进去罢,要是淋了雨,病得更厉害了,娘子心里啊,就更难受了。”
苏晓垂下了眼:“进去罢,我将袍子浸上,就进来了。”顿了顿,“病得厉害了,到了苏州,怎么见人?”
顾允不作声,立起了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盆里满满当当的沫子了,苏晓将袍子浸进去,一下下揉着。
舵公向船舱努了努嘴:“身子骨不大好呀。”
苏晓“嗯”了声,“是不大好,总有些头疼脑热的。”
舵公笑呵呵的:“男人身子不好,可不大行,不过娘子要是喜欢,就不算什么咯。”
盆里一双手顿了顿:“我,我也不晓得什么是喜欢,糊糊涂涂的。”
舵公笑了起来:“待在一处高兴,不在一处就想,乐意对她好,她要是难过了,自己更糟心,我跟我那老婆子,就是这样的。”
苏晓彻底顿住了手。
舵公看她怔怔的:“娘子?”
苏晓回过神,轻轻一笑:“大爷,你同大娘真好。”
舵公笑着摇了摇头:“都是以前了,早就不在了,老东西现下,是一个人咯。”
苏晓默了默:“大爷,你的孩子呢?”
舵公道:“我们家小月,可乖了,去苏州当织工,给她娘挣药钱,自己倒病了,也走了。”顿了顿,又笑了:“娘子呀,这日子过得可快了,好多年,一晃就没了,有个知心人,就要好好地过。”
苏晓轻轻“嗯”了声。
漠漠江天,细雨如梦,舵公自顾自说了下去:“老天爷不收我,我就活着嘛,老天爷来收我,我就找她们去咯。”
苏晓低下头,盆中泡沫,湮了大半了。
顾允依旧向壁而卧,一阵一阵,呕意又翻涌上来,手足仍是冰冷的,冷得生疼。
又陷在了梦魇里,与生俱来的梦魇,苦海上漂泊的孤舟,人被锁在舟底,沉沉的铁链,湿腐的木板,都让他透不过气,风浪是从不尽的,正如漂泊也无尽。永不得渡的漂泊。
“冷不冷?”耳边蓦然轻柔的嗓音,“还难受么?”
顾允没有开口。
她对他太好了,为了她所念的知遇之恩,好得令他惶然生恐。
手却伸了进来,将他的手握住了:“我给你艾灸。”
“不必了。”
“我还没给人艾灸过,”苏晓将嘴角向上扯,一滴泪却一滑而下,“你就勉为其难,让我练一练手罢。”
一字字哑了下去,顾允转过脸,正见手在眼上一抹。
“大人,”苏晓移开手去,脸色已肃然了,“不要误事。”
黄昏未至,天先昏黑了,苏晓进了船舱,弯腰向床上凑过去:“我熬了些粥,起来趁热喝点罢。”
“你们吃罢。”
“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不饿。”
“吃点罢,若是再饿得病了,岂不误事?”
顾允不作声。
“啊呀!”苏晓惊叫一声,“床上怎么有只蚱蜢!”
顾允坐了起来,斗篷落到了身上,苏晓伸手拢了拢,弯着眼笑:“吃点罢,又香又甜,坐着等我罢。”
粥盛了小半碗,顾允伸手接了,低头一勺一勺地喝,苏晓支颐望着他笑:“香么?”
顾允道:“香。”
一碗见底,苏晓递去一块帕子:“坐一会再躺下。”说着抄起帷帽一戴,端了碗走出去。
顾允转过脸去,直望着她的身影,船舱内还余着绵甜的粥香,头顶上雨声淅淅沥沥,舱板开了,绯红罗纱掠进细雨中。
游人只合江南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