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知道吾等修士最怕什么么?”
八年前的某个夜晚,正在河边刷碗的文昭之听见这个问题,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只知道,天明之前不刷完这碗,咱们就会被掌柜的抓去送官。”
树上的女子不满地“啧”了一声,从树上一跃而下,纤细的食指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
“小子,本座难得有兴致与你论道,你却惦记着这堆破碗?该罚。”
文昭之顺势歪道在地上,一副“随你处置”的模样:“少……阿姐,是你说得月楼今日免单我才没有带银两出门,结果呢?是谁吓走了郭家少爷?害得我们被掌柜的扣下刷完碗债!”
他越说越觉得委屈:“已经一个时辰了,全是我在刷,阿姐你不是修仙者么?就不能使个法术……”
“嗯?”女子女子眯起眼,侵略性的面容闪过一丝危险,“你小子这话,是把本座当江湖骗子了吧?”
文昭之起身,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哪有啊。”
仰头望天,月已上梢头。
“阿姐,论道也不争于一时,你也不想明日被抓去府衙挨板子吧?”
“诶?会挨板子啊。”女子拖长了尾音,眼眸弯弯,眸中闪过狡黠,“那不正好么,试试你这些日子修炼的成果?”
文昭之手一抖,碗差点掉进河里:“三天?!三天能有什么成果?阿姐,你当真想要我的命啊!”
“好端端的,我要你的命作甚?”女子佯怒,径直走到了他左边坐下,双足浸在溪水中,肆意挑动着流动的溪水。
有别于以往束发的整齐摸样,此时的女子随意披着一件玄色外袍,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玲珑腰线,月光落在发丝上后又顺势滑下,在其身后泛起点点银光。
肤若凝脂,青丝如瀑,目盛星河,非人似仙。
女子容貌之绝色世间罕见,但她总有让人忽视这一点的本事。文昭之整日与她相处,本以为自己早就习惯,可眼下,他却看呆了。
注意到他的眼神,女子左脚撩起水花,笑吟吟道:“心动了?”
文昭之猛地回神,红着脸含糊反驳:“什么啊!阿姐你莫要胡说!”
“这幅皮囊如何,我可比你清楚。”女子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眼光不错,赏你的。”
话音未落,她足尖的水珠突然飞起,包裹住堆积如山的碗碟。清水打着旋,转眼将碗碟洗净,整整齐齐码在一旁。
文昭之目瞪口呆:"就这么简单?那我这一个时辰......"
"算你老实。"女子挑眉,"谁让你不听我把话说完?"
女子哼了一声:“是谁一开始就抢着干活,压根不听本座把话说完?”
“哪有啊!”文昭之反驳,“我一直都在听阿姐你说话,是你越说越玄乎!”
“论道才是我等修士的头等大事。”
“论道能帮我刷完碗么?!”
“现在不是刷完了!”
文昭之气结。月光下,他的眼神分明在说:"继续你的狡辩。"
对于这种质疑,女子习以为常。
“在这之前,小子,我得纠正你一件事情。”女子道,“我等自称修士,却并非凡人口中的修仙者,而是修道者。”
“不明白,有什么区别么?”
“区别可大了。不周界上一次有人登仙还是万年前。如今世道,无人能成仙,无人想成仙,所以退而求此次,修道。
“话虽如此,道之一字本就包罗万象,哪怕是不周界那几个老家伙也不敢说自己已经参透。”
文昭之歪头,一脸疑惑:“这么玄乎?”
“当然,修道修道,修天道,修人道,修身,修心。唔……这个对你来说太难理解,简单来说,修的是执念。”
女子说完,发现文昭之脸上疑惑更甚,她也跟着愣了一下。
随即反应过来。
“倒是忘记了,你这个年纪,还没体会执念的力量。这么说吧,回想一下你之前的生活,有什么是你求而不得的?”
求而不得……
文昭之的脸立刻垮了下来。
——半个月前,他用双手挖出了全族尸骨。文氏百余口,只剩他一人。
女子见他沮丧,面色难得柔和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这就是修士最怕的执念。记住这种感觉,当它出现时,你的考验就开始了。至于如何破局,千人千法,我教了反而会困扰你。”
文昭之感受到头顶传来的温度,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而后马上拍开女子的手,生气道:“什么感觉!我早就忘记了!”
话虽如此,通红的耳尖还是暴露出他的心思。
没有人喜欢被看穿心事,但被看穿后选择恼羞成怒更不是良策,反而会将自己的弱点进一步暴露,进而任人宰割。
这于修行同样不利。
女子明眸微转,故意问他:“当真?”
“我文氏一族虽然比不上其他望族,但我自小衣食无忧,现在又托阿姐之福获得仙缘,我有何不满?”
女子连连点头,似乎实在赞同他:“说着倒像回事,但说谎的小孩可是会受到惩罚哟。”
她摸了摸下巴,唇角上扬,似乎是想到了有趣的事情。每当这幅表情出现,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文昭之见状暗道一声不好,连忙附身想要阻止。
“嗒!”
女子在他瞪大的眼中打响了一个响指。
下一秒,原本堆叠整齐地瓷碗瞬间恢复原样,散落在文昭之脚边。
……
……
“喂!你还没说你到底是如何看破我的幻术的!”
娇叱声将文昭之拉回现实。火堆对面,红发少女气鼓鼓地瞪着他,毛茸茸的狐耳在发间若隐若现。显而易见,这个少女并非人类,而是一只化作人形的狐狸。
文昭之收敛视线,翻动了几根埋在火堆下的木块,淡淡开口:“你的幻术很完美,若非你自己着急,冒充时光笺与我对话,妄图引诱我沉沦杀戮,我也不会明白这一切都是幻境。至于最终让我确认的,是那名遗迹守卫。”
“那是假的?”少女捂嘴惊呼,下一秒又频频摇头,“不可能!若非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你又如何会看见它!”
文昭之并没有回答。
他不会告诉少女,当他再次站在遗迹前,当他心底泛出不甘,悔恨以及期待的情绪时,听见当年的话救了他-----“记住这种感觉,当它再次出现,你的考验就开始了。”
他从不怀疑听剑的话,然而想要证明眼前真假还需要更加确凿的证据。
于是乎,文昭之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进入遗迹后,我会看见无恒山守卫!”
这是他给自己下的心理暗示,而遗迹里面那道熟悉的影子彻底揭穿了幻境。
但这就是修士最怕的考验么?未免太过简单了吧?
文昭之心中充满了怀疑。
见他陷入沉默,对面的少女转了转墨绿色的兽瞳,突然问道:“既然你发现了,为什么不杀了我?”
她不过是一只低阶妖兽,再是去了保命法器后,区区炼气期修士都会对她产生威胁,更不用说文昭之这种筑基期修士了。
对于这个问题,文昭之回答得很快:“你不也没有杀我么。”
少女愣了一下,抚唇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两族势同水火,现在你我却坐在这里平和共处,讽刺!”
笑声清脆,却暗藏苦涩。文昭之抬眼,认真回答:“这样不好么?杀戮只会带来更多的悲剧。”
“呵,天真的家伙!若我今日在其他地方见到你,一定会杀了你!”
“彼此彼此。”
少女被文昭之的话怼得语塞,索性抱紧双膝,不再与他说话。
文昭之乐得她清静,又翻动了几根柴火,将火堆弄得旺了些。
火光在少女的脸颊上跳跃着,少女望着火堆渐渐出神。
文昭之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明知兽族的年纪与外貌并不相符,但少女蜷缩着的脆弱模样还是引起了他的恻隐之心。
从少女方才的话就不难推断,她应该是遭遇了什么事情,失去了傍身之物。
此处距离兀林秘境出口不远,想来是准备逃出去时遇到了自己,这才布置了一场幻境。
可问题是,她是怎么进来的?
“你……”
文昭之刚想询问,眼神忽地一变,警惕地望着山洞出口。
甜腻的女声随风飘来:“主人~人家想要那狐狸皮做新衣裳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