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外行看球的，还是内行懂球的，都把这一年帝江东城俱乐部的卫冕失败，归咎在了主教练葛大业临场的错误指挥上。

八进四的这场球尤为关键，对手更是老牌劲旅埔川男排，然而代表帝江的这支球队是全国公认的强队，五湖四海的体育生削尖了脑袋都想钻进东城俱乐部，所谓的“职业化体育”就是这样，有成绩就有奖金、训练费也翻着翻儿的往上涨，不在体制内，却远比体制内挣得多，来钱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也不容易，一切全凭俱乐部老板的心情，然而能哄得大老板开心的，那一定是年年夺冠、次次当先，要想经久不衰，首先你得成为那棵常青树。

这一批的帝江男排退了几名三十多岁的老队员，从青年队调上来了几位新鲜血液，最年轻的还不满十八岁，有身体条件和一定的技术，也有体育生争强好胜的血性和劲头，算得上是后备役中的佼佼者，但唯独缺乏的是实战的累积与经验的积累。

然而想要填满这两样缺失的短板，就必须交上足够的“学费”，这不仅需要被培养的年轻队员付出努力、并承受着一定程度的压力，主教练以及团队，同样需要付出等量的代价。

按理说帝江对埔川这场球万不该输，两支队伍虽都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男子排球俱乐部，但帝江对埔川向来都是赢多输少，获胜的比例可高达9:1之多。

在这一届的全国联赛中，帝江东城俱乐部的主教练葛大业，大胆的启用了新人二传白也，将一直板上钉钉的主力二传倪肃换了下来，白也与主力阵容的攻手们磨合的时间不久，战术分配与临场发挥自然不如年长且经验丰富的老二传倪肃拿捏自如，再加上作为一名刚从青年队征调到成年队的年轻球员，第一次参加全国重大的俱乐部赛事，网络平台与电视台甚有直播，兴师动众的场面使得白也心情忐忑，做动作犹豫而力不从心，传出来的球东倒西歪，与攻手们配合的节奏更是一塌糊涂，甚至还出现了两个触网、二次击球、外加拦网乱扑被频频借手等低级失误，以至于本来接近十拿九稳拿下的一场比赛，就这么将四强席位拱手让给了一直以来都处下风的埔川男排。

这场比赛中，除了短暂的四五分拉扯如昙花一现般之外，似乎并没有打出精彩白热化的阶段，葛大业也是铁了心要将白也启用到底，哪怕白也在场上已经六神无主、慌不择路都没有换人，眼看着最后一局的比分愈见拉开，几乎早已没了胜算，此时此刻，帝江男排的替补席老老小小站着的几名队员也没了心气。

“哎，你说这老葛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呢？他就不该把你换下来，你看那白也，在场上都慌成什么熊样了？老葛也是够狠，就让人孩子在上边硬撑着。”李宇城拍着倪肃的肩膀，“要不你直接去跟老葛请战吧？虽然现在拉了八九分，但也不是不能追，要让白也接着打，那可真完蛋了。”

倪肃没搭理，倒是一旁刚被换下来的简凡开了腔：“请个屁战，你没看出来老葛铁了心死活都要用白也吗？别自讨没趣了。”

李宇城接着吐槽：“老葛这糟老头子就他妈一根筋，这么关键的比赛，由着白也瞎霍霍，那小子刚上成年队，一次职业联赛都没打过，这不纯属上去挨虐找揍吗？哎哎，倪巴，你说句话呀！我说的对不对？”

“嘶，别碰我，忙着呢。”倪肃道。

“你丫忙什么呢？”

俩哥们儿偏头一瞧，当事人自打被换下来之后，压根没关心场上局面，而是一直躲在队友背后划拉手机，那页面又绿又白的，也不知道是跟谁聊着微信。

“靠！行啊你小子！”李宇城调侃倪肃说：“球都快输了，倪队长您还这么淡定，您是一点不怕葛大业输了球开三个钟头的批鬥會发羊癫疯啊。”

倪肃抬头瞥了一眼李宇城，不耐烦道：“你丫能不能安静点？生怕老葛不知道我玩手机是吧？”

说白了，倪肃要是真怕葛大业，也就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的一边比着赛一边玩手机了，毕竟是队里的昔日的功勋干将、如今的三朝元老，又是作为年龄担当的场上队长，教练总要留几分情面，葛大业知道这个队目前还离不开倪肃，所以对于倪肃的某些倚老卖老的摆烂行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予理会了。

倪肃在队里待得时间久了，又老又圆滑，把教练的脾气秉性摸得门儿清，他就是吃准了葛大业惹不起他的这一点，所以才敢活得这么逍遥随性。

“你也观察观察场上，万一老葛回头是岸打算换你了呢？”

“不可能换我，别想了。”倪肃不假思索的驳回了一句，又低头回着手机上的消息。

李宇城把脑袋凑了过去，看了看屏幕上那冒着粉红桃心的个性昵称，嘴角一咧：“砂糖小女巫？嚯，这名儿起的……不会是未成年吧？倪队长，您可真是越玩越野了！”

“成年了。”倪肃一边飞快的回着消息，一边漫不经心道，“刚成年。”

“我擦擦擦！我就知道你丫没憋好屁，老实交代，是不是那天俱乐部门口体操队找你要微信那小孩儿？”

倪肃：“……”

当事人没说话，李宇城和旁边的其他替补席里的队友直接瞳孔地震：“哎呦我去！真是那个玩高低杠的厚唇鱼？你俩真谈上了？”

「厚唇鱼」是李宇城给人家小姑娘取得外号，就因为那女孩嘴唇有点厚，眼睛滴溜圆，身材前凸后翘，专项是高低杠，一练起那个什么前空翻加后空翻的时候，莫名有种鲤鱼打挺的既视感，就免不得让那些不正经的男生们脑洞大开。

倪肃白了李宇城一眼，收起了手机：“怎么着？不行啊？”

李宇城满脸堆笑：“行行行，怎么不行啊？要我说这谈女朋友还得是咱倪队长，您是一点儿不给自己留空窗期啊！”

“闭嘴吧你，专心看球。”倪肃的目光瞥向一旁吃瓜的简凡，俊眉一凛，“哎你丫怎么也站这儿呢？什么时候被换下来的啊？”

简凡摊手耸肩，无奈道：“第四局压根就没首发，不过周洛今天打得还可以，他跟白也好歹能配上几个球，我跟白也是一个也配不上，他那背后球传的短，翻不出来，周洛是左手，正好对他的路子。”

“呵呵，看来咱这一批，老葛是能少用一个是一个。”倪肃冷笑道。

“正常，现在全国俱乐部都在培养新人，只不过拿八进四当‘学费’的主教练，就葛大业一人敢这么干。”

“随他便吧，人家好歹带出过三连冠，俱乐部老板都没说啥。”

替补席的几个老队员你一言我一语，唠着唠着，比赛就这么接近了尾声，埔川男排的主攻一个叮咚地板球，钉在了帝江这方三米线以内——

裁判鸣哨，比赛结束，帝江男排以1:3不敌埔川男排，失去了四分之一决赛的席位。

比赛结束后，作为队长的倪肃需要到记分台签字，两名裁判吹全国联赛已有数年之久，跟倪肃也算得上是老熟人了，但凡了解帝江男排的都不理解，不仅媒体方面，就连裁判和球迷都追着倪肃问，为什么要把他这位身为绝对核心的老二传给换下来，不惜以输掉八进四这种关键比赛为代价的去启用新面孔，帝江男排的主教练思路未免太过大胆，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对于这些问题，倪肃这位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队员，站在各路媒体记者面前，所给出的回应只是面带微笑的望向镜头，轻描淡写的一句：“一切服从教练的安排。”

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又穿越层层球迷人海，倪肃最后一个返回休息室里，一进门就是扑面而来的沉重氛围，毕竟是跌出四强，这对一向只在冠亚之间周旋的帝江男排来说，已是近十余年来骇人听闻的奇耻大辱。

屋子里也没什么人说话，只见一个少年坐在角落里，白色的毛巾蒙在头上，浑身上下汗津津湿哒哒的，他就是白也，是这场球失利之后，众说纷纭的对象。

白也很懊悔，并且预料之内，网络上关注体育赛事且热衷排球项目的一些大V博主，对于这场球的球评言论也较为偏激。

说白了，这是白也的出道场，却迎来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被网暴。

说到底，队内的人也心知肚明，白也确实有着较大的问题，年轻队员自然不敢吱声，老队员们也没有人去埋怨白也，毕竟大家都是从生疏到娴熟，从手忙脚乱到游刃有余、每一位运动员都是这么过来的，因为理解，所以不自觉的惺惺相惜。

团体项目、竞技体育，胜败皆是兵家常事，没什么好埋怨的。

李宇城走过去拍了拍白也的肩膀，叹了口气，没说别的，一旁的宋言和也走了过来，拿掉白也盖在自己脑袋上的毛巾：“没事的，小白，一场球而已，回去好好练，下次赢回来就是了。”

“言哥，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白也的眼圈红红的，他觉得在这场比赛中，自己特别对不起宋言和，因为喂球的节奏和副攻的战术节奏怎么都配不上，就只能追着身为大主攻的宋言和去传，拢共四局球，光宋言和一个人就下了28分，一个人拿了一局的分，却还是没能挽救这场比赛，白也的心里对宋言和是又敬又愧。

宋言和淡笑：“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咱们是一个团队，输球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大家都有问题，回去好好总结就是了，你是年轻队员，第一次打职业联赛，别给自己这么大的压力。”

“嗯，好……”

白也点点头，目光却不自觉的飘向了那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自打倪肃进了休息室之后，就一言没发，找了个宽敞的地方，接着摆弄他的手机，倒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也浑然没有感觉到白也时不时就投射过来的视线。

其实这个结果，早已在倪肃的预料之内，作为二传，他的头脑清醒，思路清晰，更是除了主教练之外，最了解队内每一位队员的队长。他清楚队伍的实力绝对在埔川男排之上，但如果硬是要在这个节骨眼培养新人，且是新人二传的话，就势必得付出代价。

二传是场上最重要的核心，比攻手需要勇气、更需要脑力。

这年头大多数锻炼新人的强队都会采用老二传带动年轻的攻手，鲜少有攻手们带着年轻二传打球，但也不是没有，比如帝江男排、比如那无所畏惧的葛大业。

在这一届职业联赛开赛前夕，主教练葛大业就已经找倪肃进行了促膝长谈，表明了自己想要培养白也的心思，所以希望倪肃能给予理解和支持，并且希望倪肃格局打开，支持同意让白也打首发，从而得到更多的锻炼。

白也这孩子的优势其实悉数看来，真的不少，譬如年轻，竞技体育，只要年轻就有发展，再加上身体素质好、身体条件也好，是个非常有培养价值的好苗子。而倪肃身为老队员，也是从年轻到现在，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他应当理解，也选择了理解。

可令倪肃有点不情愿的是，葛大业这老逼头子，不仅硬生生的把白也给拉拔到了主力的位置上，还把白也的训练津贴给提了两个档，这还是俱乐部里的头一炮，初出茅庐的年轻队员，挣得津贴跟老队员不相上下！葛大业没觉得不妥不说，还千方百计的给倪肃做思想工作，要求倪肃平日里多带带白也，多给白也做心理辅导、多鼓励白也、帮助白也……

倪肃内心那是无语的妈给无语开门，无语到了家。

他已经让出了主力的位置，凭什么还要去带新人？那是教练该做的事情，他倪肃又不拿教练的这份工资。况且白也身为一个刚从青年队拉拔上来的小屁孩，一入队就直接打了主力、占了他倪肃的位置，还拿着跟倪肃不相上下的训练津贴，就算倪肃心里明镜体育圈也早就往职业化的方向发展，俱乐部与单纯无投资无赞助的地方队亦是完全不同，新老交替是人之常情，可他心里还是不平衡。

别说倪肃了，换做任何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都会觉得心里不渲忿，他虽身为三朝元老，却也忍不住去跟一个小屁孩赌气，他不待见白也，也不待见葛大业，不过即便如此，倪肃倒是都没表现在脸上，平日里虽不怎么跟白也说话，但也没让白也觉得自己那么不受老队长的待见。

若干年后，倪肃仍旧总会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好像亏得人财两空，但看看身边那厮，却又觉得赚了、赚得连本带利，就连他自己都不曾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了耐心，也不知道为什么，干出了令自己膈应到三观炸裂的事情，还干的那么享受、那么理直气壮。

那个少年，好像一直在向他学习，却又好像教会了他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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