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远啊……我想想。”苏酩陷入沉思,他与阎远的相识相知没有太多波澜起伏,甚至可以说非常平静。苏酩正是喜欢这种岁月静好的日子,而阎远在他心中的位置与众不同,让他更享受悠闲时光。
孩子大多喜欢跌宕起伏的经历,但他已经不是一心追求刺激的年纪了,身上背负的东西常常令他疲倦,平和如一池静水的阎远会让苏酩觉得岁月也似潺潺溪水一般温柔。
这种生活的妙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出来八成只会让不少人觉得无趣。苏酩在记忆中翻找着,竟找不到他与阎远间有什么称得上精彩的故事,唯一有些说头的也就是初遇了。
他抬头时见离无妄已不知从哪掏出一个本子。硬质的描金封面内只夹了薄薄一叠纸,小巧而精致。离无妄正在纸上写着什么,那笔势龙飞凤舞,看得出她心情不错。
“那,我开始了?”苏酩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好。”离无妄并未抬头,只低低应了一声。
苏酩整理完思绪:“说来惭愧,我和他第一次见就是在荒原。当时我和父亲在东方,其实是他想去荒原办点事,所以我在离入口比较近、没那么危险的地方等他,结果撞见了阎远。”
他回想着当年的细节:“当时真把我吓了一跳,阎远伤得太重了。既然瞧见了,我也没有放着他去死的道理,所以我就去帮忙了。我在和他的交谈中得知,他并不是失足,而是被天庭的神官打伤扔进来的,然后我才知道他是当时阎王的长子,不过再具体的没问。后来父亲要带我回去,我就给他指了出去的方向。谁知道我和父亲在荒原上空,就是那个阴气结界的位置停留的时候,他在施法,我看到阎远还没能出去,好像是荒原的怨魂找上了。”
现在回想,苏酩都觉得后怕:“我一方面想着帮人帮到底,还有就是他被天庭为难这点我深有体会,也许是因为自己曾经的经历吧。所以我当时情绪有点失控,加上对荒原的危险没有太多概念,一激动就下去和他一起对付怨魂了。”
离无妄在纸上奋笔疾书,听到这突然抬头问:“然后你就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呃,美救英雄……也不对。总之,你救下他了?”
“不,没有,”苏酩尴尬地摸着鼻子,“我完全低估了那些怨魂,差点就和阎远一起横尸当场。后来是父亲出手把我们俩救了,不仅如此,还把我和阎远打包一起送到了人间。”
离无妄记录的手顿时僵住,她抛给了苏酩一个嫌弃的眼神:“就这?我还以为会有浪漫精彩的转折。”
“没有。”苏酩虽然心里不爽,但是没有就是没有,就算不承认自己弱那也是没有。
“所以你和他去了人间……”离无妄看着手中的本子,又道,“那你们在人间的初遇呢?”
苏酩坦言:“这个恐怕就更古怪了。”
“无妨。”离无妄微笑道。
“好吧。我在人间算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阎远当时是个读书人,然后……算了我直说吧,我妹妹和阎远有婚约,但是她不想嫁,思来想去没个头绪。结果这个小丫头就在成亲那天……那天,她把我绑上了花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离无妄突然爆发一阵狂笑,“这个好!这个好啊!快快继续!”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若非今天离无妄追问,苏酩打算把这事烂在肚子里。
“我和妹妹都自小习武,她很有天赋,即便年龄比我小几岁,平常我们过招也难分胜负。但是那天她偷袭了我,理由是她一个姑娘家的,嫁过去不好逃跑,我更容易跑掉。你说这是什么借口,阎远又没学过武,哪来的本事拦她?”苏酩悲愤交加,当场脸红到了耳根。
离无妄从听到这事开始就没有停止过笑声,苏酩相信她并非嘲笑,但这放肆的笑声还是有些伤人的。
离无妄拼命止住狂笑,继续问:“然后呢?”
苏酩的表情已经皱成一团:“哪有什么然后。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又不能立马掀了盖头跳出花轿,让他们知道我是个男的,要不然他们还是要回去找小妹。那套喜服是真的不合身,我都快要被勒断气了。”
“所以?”离无妄的嘴角又开始上扬。
“所以,”苏酩自暴自弃地说,“我和阎远拜了堂,走了一遍流程……你这是什么笑容?我又不可能和他洞房花烛!后来我们将就着过……阎远本来也不愿意和不怎么认识的姑娘成亲,这算是个不错的结果了!”
离无妄的眼角都挤出了半滴眼泪,现在尚且空闲的右手死死捂住肚子。
苏酩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事现在说出来确实挺好笑的,但在当时的的确确是关系到一个人一辈子的生活,他本就不愿妹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即便那个人是阎远。
“那你妹妹后来怎么样了?”离无妄努力用正常的语调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个小丫头命不太好,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世了。”苏酩并不愿意提这件伤心事。
“啊,”离无妄猛揉自己的脸,将笑意全都驱散,“抱歉。”
“没事,这些够了吗?”苏酩将思绪从回忆中扯出。
“当然是够了,你想问的是宇文新洲对吧,我看看。”离无妄施法,手中的书页飞速翻动。
苏酩瞧着这书本就没几页纸,为何能翻这般久?
“你这书,有点意思。”苏酩盯着从描金封面内侧发光处凭空出现的纸页,觉得他还是小瞧了离无妄。
“嘿嘿,”离无妄对这些有夸赞意味的话很受用,“这个本子费了我不少功夫,只要使用小小的法术就可以在之前的记录里随意翻动,可方便啦!啊,找到了。”
苏酩问道:“听你方才聊起穷奇,觉得你的记性应该很不错,莫不是关于天书的内容特别多,你甚至需要翻书?”
离无妄的视线在书页上移动:“不算多,只不过有一点稍微特殊些……我需要保证准确。按照我的记录,宇文新洲应该属于仙族,但是不好说究竟是哪族的仙。”
仙,这是一个奇怪的种族,虽然被天帝承认为独立的种族,但其本质上并不独立,因为所有的仙都是由他族飞升而来。仙族每人都有一个傍身法器,这些法器几乎等同于仙的性命,法器毁则仙随之而灭。从这一种族出现开始,直到现在,靠本事飞升的仙从未有过,都是由神族点化而成。
苏酩若有所思:“那么,天书应该就是他的法器。”
离无妄摇头道:“即便可能性很大,但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本书就是法器。不过我所知的重点不在书,在人。”
她的神色逐渐复杂:“宇文新洲的行事风格异于常人,他最先在天庭出现却与天庭几乎敌对,反而和地府走得近一些。不仅如此,用常理很难考量这个人,也很难看懂他的行事目的。”
“这一点我大概明白,”苏酩想起了阎远对天书的评价,“他和阎紫杉的关系很不一般。”
离无妄露出了一个神秘兮兮的笑容:“确实,那你知道是哪种不一般吗?”
“结契?”苏酩寻思离无妄这样笑,还有更不一般的情况吗?
“是结契没错,但是吧,”离无妄坏笑道,“他对外非常强调和阎紫杉的亲密关系,结果面对阎紫杉本人的时候毫无作为。”
苏酩尝试去理解这个“毫无作为”的含义,但他失败了。在他看来,这个词放在刚刚的语境下,似乎只有一个意思,还是个不太好启齿的意思。
“所以这是个什么说法?”苏酩直接追问。
“他无论是什么情况下,对阎紫杉的能力也好,品格也好,都给予了非常高的评价。在一些很有争议的时候甚至是非不论,一心护着阎紫杉。但是!”离无妄狠狠加重了这个转折的语气,“他从没对阎紫杉这个人做出逾矩的行为,更像是君子之交。别说是一些更亲密的行为了,他连明确表达对阎紫杉的爱意都没有过,这就很奇怪了。”
“是挺奇怪,”苏酩听着心里别扭,“感觉他只是想在阎紫杉身边但并不真的喜欢一样。说得严重些,这有点像在炫耀。”
离无妄挑眉:“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的,像这样不合常理的情况我可是太感兴趣了,所以关注了他很久。结果是,他的确不是在炫耀,而像是在努力尝试和阎紫杉更亲近一些。地府有人见到阎紫杉枕着他的腿睡觉时,他整个人都不太自在。”
“这……”苏酩瞠目结舌。
少女俏皮地吐舌:“你想听听我的看法吗?”
“啊?”苏酩不理解离无妄的举动,“你不是说……”
“我是说过我的想法不重要啦,”离无妄眨着眼,“但是我对这些事应该比你经验丰富点,你可能想不明白他的动机,我倒是有些想法。”
她说得不错,苏酩是真的想不明白:“你说。”
离无妄的表情似是苦笑:“你有没有想过,他有可能接受不了男人,但他喜欢阎紫杉。”
“啥?这也太扯了吧!”苏酩就差把“我不信”三个大字写在脸上了,“既然他喜欢女人,又怎么会喜欢上阎紫杉?我是隐约听说过阎紫杉长得确实漂亮像姑娘,但是像姑娘又不是真的是姑娘!”
“你先听我说,”离无妄示意苏酩冷静,“我在出现了这个大胆的想法后专门打听过,结果还真就让我打听到了,宇文新洲在阎紫杉本人根本不认识他的情况下就随口说过他们俩关系很好。”
她的笑容逐渐失控:“虽然当时没人相信,也没有传到阎紫杉的耳朵里,但是这不是传到我的耳朵里了嘛!这也太刺激了!我当时也吃惊不小,反反复复确认了几次才相信是真的。按照那个小神官的情报,宇文新洲的原话是‘地府的二公主?那是我的人’,当真好玩!然后我把这个和从地府来的消息比较了一番,他确确实实是先说了这话再出现在地府的。而他到地府的时候,阎紫杉还问过他是谁。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离无妄激动地说了一大堆话,苏酩全听进去了,却不甚明了,二公主?耐人寻味?什么意思?
“那个……”苏酩支吾着,“我听不太懂。”
离无妄对他的不懂表示理解:“阎紫杉因为个子矮了点,长相女气了点,被不少人戏称为二公主。本意当然是笑话他,但他本人不甚在意,对此总是一笑了之甚至主动和别人打趣。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也心里愧疚,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把这话当成羞辱了,所以二公子或者二公主都可以用来称呼他。我猜测,宇文新洲说这样的话也许是因为二公主这个名号,让他误以为阎紫杉是个女子。当然,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推断罢了,没有多少参考性。”
“那你的意思是宇文新洲连阎紫杉的真实性别都不知道就已经喜欢上他了?”苏酩觉得知道了这些之后,好像更清晰了,也好像更乱了。简而言之,他不懂。
“我可没这么说。”离无妄当场撇清干系。
苏酩愈发头疼:“那也不对啊,就算他和阎紫杉是这样神奇的关系,也没理由骗我们去跟烛九阴打架。”
“怎么又牵扯上烛九阴了?”离无妄的语气很是哀怨,表情却异常兴奋,“最近忙着猫猫的事,疏忽了不少,等事情解决了我一定要好好查查!”
“等你查完了可以先和我说说吗?”苏酩觉得如果离无妄有心弄清其中关系,交给她也许是最快最简单的方法。
“当然可以!”离无妄欣然应允,“毕竟这条线索是你提供的,我可以给你打个折。”
……唔。
马车的速度渐缓,内海已是近在眼前。
苏酩恍惚记得自己曾经走过这条直道,却不曾亲眼见过内海。在青丘同族的口中,内海和别的海没有不同,都是那种单看着就会让人迷茫的宽阔海面。在亲眼目睹前,苏酩心里总是把它想成两道悬崖间的一片水域,如今看来,很不一样。
深秋本不该有海雾,可内海深处仍旧被一层薄雾笼罩,根本看不到对岸!视线所至下是暗蓝色的海水,上是白茫茫的雾气。天海一起涌动着,模糊了边界,让人只觉得整个天地间皆是水汽萦绕,无边无际。
苏酩刚下车就走不动道了,若是能清楚地看到对岸在哪还好说,让他冲进迷迷茫茫的海雾里,还不如当场晕过去算了。
“苏哥哥?”离无妄自然看得出他的异样,“怎么了?还是害怕吗?”
“我……我我我可能不行,这太吓人了!”苏酩虽然能尽力止住身体的颤抖,却掩盖不了话中的恐惧。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明明他也没有在水里出过事,为什么那么怕海?也许是身为狐族的本能?
“可是,这……”离无妄看了看海面,又看了看苏酩,“苏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