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吓唬人,现在又说别怕,苏酩当然不可能因为这句莫名其妙的安慰就放下心来。可是无论放心或者不放心,如果微生真要杀他,他还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古神大人。”苏妲己上前两步把苏酩护在身后,“苏小白的经历比较特殊,请手下留情。”
方才那一下,妲己虽站在一旁,也略微感知到了零星杀意。与女娲邈远不可捉摸的威压不同,来自微生的杀气冰凉又深重,就像随时要把人拖入万丈深渊。
她被实实在在地吓到了,与苏酩的理解不同,在她认知中,古神并没有那么友善。她虽是女娲的爱徒,可到底没有亲缘关系。比不得苏酩被赛拉弗当儿子养。
“留情?”微生轻瞪了一眼前方,不知在对着谁生气。罢了又单闭右眼,微笑道,“吓着你们了,失态失态。”
古神的举止和气至极,落在苏酩眼中就变了个样子。右眼……苏酩猛然想起这人在荒原里发疯一样搞出的麻烦,又是一阵汗毛倒竖。
他刚刚是真的差点就要掉眼泪了。
微生踱步转了一圈,突然猛回头,把刚想起身的苏酩又吓了回去。他嘴角上扬,就像看到了什么滑稽的东西一样,快要忍不住笑了:“不过说实话哦,你们受惊的样子还有点意思。”
看着正在发笑的微生,苏酩觉着这人的性子已经不能用反复无常来形容了。反复无常好歹是在几种状态之间来回摇摆,微生这个样子,让人根本猜不到他下一秒会干什么。
微生开始拧动手臂,肩膀和指节发出断裂一般的咔嚓声响,在安静的野外格外清晰。他伸手轻指还坐在地上的苏酩,尖锐的指甲对准了苏酩左胸:“和我看过的大部分人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他在说什么?苏酩完全理解不了。两句话没头没尾,不一样的究竟是指受惊的样子,还是他手指的位置?
苏酩觉得自己简直是被吓糊涂了,竟然开始思考微生想表达什么。他表达什么都无所谓,重点是这种强烈的压迫感何时才能结束。又或者,他什么时候会动手。
就像开玩笑一样,生死决定在眼前没个定形的人手里。
“行了,既然没别的事,回见。”微生又恢复刚来时的笑容,冲着勉强保持冷静的妲己眨眨眼,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被留在原地的苏酩和妲己无一人敢轻举妄动,连风声都在紧张中渐弱了。
待到四周恢复寂静,妲己逃过一劫般地开始喘气。半晌,她略带僵硬地转过身,对着坐在地上的苏酩抬手就要打。
巴掌在半空中停住,最终还是没有打到苏酩脸上,妲己几乎是怒吼出来:“你在赛拉弗身边待傻了?敢这么和古神顶嘴,嫌命长吗!”
妲己现在一点顾不上仪态,指着苏酩的鼻子就是一顿骂。龇牙咧嘴的样子没有半分平常的从容。
她之前从来没这样凶过苏酩,因为苏酩向来有分寸,行事基本不会越过规矩。再一点,她与苏酩在身份上有着可遇不可求的巧合,同为古神身边的孩子,也许更容易互相理解。
可是这一次她是万万没有想到苏酩会用如此不谨慎的态度对待古神,更何况是和他们本就没什么交集的古神。
苏酩嘴唇微动,但是没有出声,他也没料到后果这样严重。
“你知不知他刚刚要杀我们两个有多容易?你……你!”妲己说得着急,想骂他几句又收住,“我在师尊面前都不敢这么说话,你还敢去招惹微生那样古怪的家伙?你自己不要命我也管不住,但是……算了,起来!”
妲己说得自己都快要憋死了,甩给苏酩几句话又开始重重地喘气。
“我……是我犯蠢了。”苏酩哆哆嗦嗦站起身,带着几分哭腔小声嘀咕着,“只能说赛拉弗和师父脾气太好……”
妲己轻拍前胸道:“不管是什么理由!刚刚吓死我了!我敢肯定你没见过古神生气是什么样的。”
“生气好像是没有。”苏酩无法反驳,他见过赛拉弗不高兴的样子,不过那种程度和生气是远远不能比的。
“很久之前有一回,我和秦晴那个桃树苗子练习法术,他一直敷衍我,我生气就加重了力道,结果……”
妲己痛苦地皱起眉:“结果他没挡住,不小心把旁边午睡的师尊打醒了。师尊当时气得不轻,我怎么都不可能忘掉当时的场面。”
她斜眼瞥着苏酩:“你别多想,师尊没揍我和秦晴,她用旁边的山头泄气,那一片不比接云山矮的山头,连着云层,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全都只剩半山腰了。”
苏酩略微想象一番,顿时倒抽冷气。
还没完,妲己伸出手水平比划着,继续道:“云就剩最底下薄薄一层,山就跟拿刀切过一样,好几座山,都整整齐齐还剩一半。上面的山头全没了,就是,凭空不见,我也不知道去哪了。”
她重重吐出一口气:“完事之后,师尊对我们俩说,‘再吵,削的就是你们的头皮’。我当时还小,直接就吓哭了,哭都不敢出一点声音!”
听完妲己的往事,苏酩觉得赛拉弗对自己简直不能更好了。最起码赛拉弗没在他面前如此暴力地削过什么,不管是山还是人,都没有过。
妲己抱着手臂哆嗦了两下,又长叹道:“其实师尊对我们很好,只不过古神的手段对我来说还是太震撼。你也在古神身边长大,没见过这种场面是你幸运。可是刚才你也瞧见了啊,不是所有古神都像你父亲那样好说话。不多畏惧一点是会要命的!”
苏酩也很委屈:“可是你看他的态度,太恶劣了,根本不把普通人的命当命。”
“古神嘛,和我们的看法不一样很正常。你知道他性子古怪,所以更要好好想怎么去应对。他觉得杀人无所谓,不要让他参与正面战场就是,你当面指责他也不一定会改啊!你说说吃亏的是谁?”
妲己说得有理有据,一看就是有这方面的经历。
“你把话都说完了,既是不给对方留余地,也是不给自己余地。”她还在气愤地滔滔不绝,发泄自己的情绪。
这些东西赛拉弗曾经也说过,只不过苏酩没有吃过苦头,没真的放在心上。
“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苏酩觉得自己的噩梦又有了新的素材,“我们抓紧回吧!”
现在他看着旁边的枯树都觉得阴森森的。
“回去吧。”妲己安慰般地轻拍苏酩的肩膀,“回去再好好睡一觉。”
路程虽不远,却还是要花点时间。一路上,苏酩愈发有侥幸捡回一条命的不真实感,几次三番想吐。很快他就受不住了,只得把妲己叫停休息一会。
两个人凌晨窝在路边,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年头齐江流域还有无家可归的人。
“我到现在都觉着难受,何况是你。”苏妲己很能理解苏酩的不适,可惜手头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先想想别的,有什么高兴事没有?”
转移注意力的确是个有用的方法,不过要是那么容易就能不去想刚刚的可怕事,苏酩也不至于要停下休息。
见这招不管用,妲己又道:“雷劫之前你好像有什么问题想问我,是什么?”
雷劫前?好像确实有没来得及问的东西……是什么来着?
苏酩稍加思索:“哦,我是想问问,你不喜欢玉石,那块白玉是有什么来头吗?”
提到玉,妲己的心情马上沉重起来。她犹豫了好一会,还是开口:“玉是我从人间带回来的。”
“人间?你也去过人间?”苏酩有些惊讶,他第一次到东方,妲己就已经是妖盟的盟主了,从没听说过妲己曾经到过人间。
妲己轻笑道:“那是很久以前,大约有……两千多年了。”
两千年,苏酩粗略地计算,当时人间应该还处于商朝时期,是够远。
“那时候的玉确实会粗糙一点,”苏酩觉得事情可以说通了,那块玉饰放在当时恐怕算是上品,“等等……商朝?我在人间好像听说过……”
苏酩飞快地把眼前人和记忆里的传说一一比对,然后发现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
妲己在一旁看着苏酩的表情从震惊再到疑惑最后不可思议,她早就料到一切,只觉得苏酩的表情很有趣。
“你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那个……妲己?”苏酩从未细想这个传说,只当做巧合。
妲己给了他一个认同的眼神:“纣王的妖妃妲己,他们是这么传的吗?”
“差……差不离吧。”苏酩怎么都不能把妖妃和眼前的妲己联系到一起,“这不对啊,你哪里像妖妃了?”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妲己在这种类型的故事里,都该更像帝王而不是妃子。
妲己无所谓地笑笑:“他们说的也不算错吧,当时是师尊让我去人间,为的确实是带去灾祸。”
“为什么?”苏酩更是不明白了,在几位古神里,女娲最被人族信奉,为何她要给人间灾祸?
妲己目光哀伤,不知在想着什么:“人族信奉女娲大神,相信她会庇护所有人,遇到灾祸便一味求神。师尊让我挑起人族之间的矛盾,告诉他们灾祸不止来自天地间,也不能靠拜神解决。”
“这……也是个办法。”苏酩又一次失语,决定安静听妲己继续讲。
“挑起矛盾何其容易,不过要酿成灾祸,还是要找地位足够高的人下手。所以我找到了当时的君主,也就是帝辛。”
帝辛,商纣王,算是人间顶有名的君王了,不过有名的原因不怎么好。
“我与他的故事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有狐妖一族的美貌,轻易就成了他最宠的妃子。哼……帝王的宠爱,人族女子梦寐以求的东西,对我来说不过是羞辱。”
妲己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涂得赤红的指甲尖锐锋利,可堪与刀刃相比。这双手曾经打遍妖族大部,一点一点磊起妖盟这座高楼。
“他的妃子们个个乖得像木人,在他面前气都不敢喘。人族的所谓宠爱,也不过是把女人当作玩物。让我生气的,是人族女子自己都把自己当玩物。”
说到这里,苏酩插嘴道:“其实这种情况,一直到两千年之后的唐都没变,只不过应该比商朝稍微好了一点。当时我的小妹……嘶,你先继续讲。”
苏酩及时闭嘴,免得他们两人要开始讨论另一个沉重的问题。反正说来也是生气,不说也罢。
“我本就是奉命而去,要说对帝辛有什么看法,也不过觉着他可怜,和那些妃子一样可怜。一个是为求生计不得不讨好君王,一个是身为君王,却得不到任何人的真心。”
她似乎释然了,轻笑着摆手:“不提这个。没过多久,我独受宠爱招惹了不少人,她们背后也有自己的势力,逐渐事态也就乱了起来。商覆灭不是因为这个,不过我的任务也算是办完了。”
妲己拿出荷包,里面是陈旧的玉石。如今苏酩看着这玉更觉其价值不菲。
两千年前的人间,他不敢想象有多简朴落后,竟也能寻得这样大一块没有瑕疵的白玉。制玉工艺虽然简朴原始,却看得出工匠花了极多的心思,没有略过任何一处细节。
可能是许久没有人把玩,玉石表面稍微有些黯淡。可玉石光洁无暇,不难猜想这块玉饰刚问世时会有多惊艳。
“至于这块玉,是帝辛赠我的。我和他一起过的第三个诞辰,他送了我这块玉,说是最好的工匠花了几个月做出来的。好看是好看,可惜我不喜欢玉石。后来他偶然得知我更偏爱金银,就又赏了不少金器。”
“你留了这玉。”苏酩直直盯着妲己,试图看出些情绪。可是,妲己如今云淡风轻,似乎已经放下了久远前的往事。
妲己笑道:“玉石还是金银都不重要,这个礼物不同一些。师尊曾说过,不要轻易踏入谁的心里,更不要让谁进了自己世界。缠身的感情与诅咒何异?”
说罢她又无所谓地垂眸笑道:“听说他被骂了两千年暴君,真是可怜。不过我也陪着一起被骂成红颜祸水,也算对得起他。”
“我的确靠着美色接近他,可是美貌如何,丑陋又如何?就算换一副皮囊,该喜欢我的人还是会喜欢我。”妲己结束了这个话题,“休息好了吗?”
苏酩点头应答,又起身继续赶路。
一路上,他反复思量着妲己刚说的旧事。妲己似乎什么都说了,又仿佛所有重点都还藏着。她与纣王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她是否从羞辱的“宠爱”中脱身,还给纣王真心?
想起荷包里的狐狸玉石,苏酩又觉得答案早就已经明了。
无论真相如何,这段感情也过去了千年,纣王早就埋入泥土,不知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