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阳提前点了沉香,此刻早已燃尽,满室唯余沁香。她虽想想看看禇良换上新衣是什么样子,却也没急,招呼她先过来坐下,将温热的茶推过去,道:“这夜里许要下雪了。”
“过潼关时,雪更大呢,都压过马身了。”禇良拢袖安坐,捧着茶,嗅到醇香,却不认得。
“蜀州那边进贡的茶,父皇喝不惯,我却觉得有意思,要了两斤。能泡能熬的,很解油腻。”穆阳思忖片刻,道:“叫什么藏茶。”
“臣试试。”禇良抿了口,醇浓之余,喉间渐生凉意,待一盏下腹,眉眼便带着惊喜,道:“臣这一路是有些体燥,喝下倒是凉不少。”
穆阳便留了心,暗暗拿定主意,明日便让清沐拿帖子去太医院请陶灵来,手中不停,又与她一盏,道:“两盏便罢,防着你夜里不睡觉。尝尝点心!”
禇良便拿了一块,表皮烤至焦黄,入口尝到滋味,才发觉竟是咸口,眼神更亮了些,道:“咸咸的,一点都不腻口。”
穆阳见她喜欢,更是高兴了,道:“新请了位茶点行家,手艺与别个不同,这才是几样,待以后慢慢尝。”
随后,她才看向案上的物事,歪着头道:“你带的什么?”
面具自是想问的,然禇良这一路会否有时间,她心里没把握,便不去提。实则禇良带什么她心里都是喜欢的。
“殿下稍侯!”禇良便去拿过来,道:“臣怕手艺不佳,特请卫刺史帮忙寻了位老拓匠,去把那几方碑刻都拓回来了。”
包袱打开来,两只面具赫然在列,另有木筒,便是装着拓片的。
穆阳心中微动,自拿起木筒,抽出其中的拓片,眸色闪烁,半晌后道:“真好。”
“如何装帧,殿下是行家里手,臣不越俎代庖了。”禇良暗暗松口气,她在知道此行后,便暗暗谋划此事了,更是带了工具银两,预备若寻不来好匠人,便自己动手。亲眼看到穆阳的爱不释手,为此接连熬了几昼夜,又有什么打紧?
过了良久,穆阳才重新收好拓片,拿起两只面具来,都是精挑细选过的,一只是威严的虎头,勾勒出细腻的须发,连双耳都真实得紧,一只则是憨态可掬的笑脸,画出弯弯的双眉。
“这只笑脸,和从前见到的都不一样?”穆阳更喜欢笑脸的,抬头问她。
禇良道:“请面具师傅当场画的,彼时臣只想着殿下多笑笑再好不过。”
说话间,穆阳已然戴上了笑脸面具,亦起身将虎头面具罩在禇良的脸上。
一瞬之后,好似站在喧嚣热闹的街上,身边人来人往,都带着各色面具,庆祝着什么。
“待到明年上元节,父皇是允准好好办灯会的。等入了夜,我们就戴上面具,一起去玩。”穆阳这才发现,禇良黑了一些,头发也长了两三指宽。
至日之后,便是各衙最忙碌的时候,但忙完这一时,也就到了年节了。除去当值,也都歇下了。虽有云熙她们的邀约,但禇良事事以穆阳为先,自然笑呵呵点着头答应。
由是威严的虎头之下,眼神却是温柔喜悦的。穆阳为着这反差忍俊不禁,歪着头笑闹起来。
久别之下,禇良怎忍扫兴?言笑间讲了此行许多乡野见闻,还有路上叶清宁向经檀请教、也顺便抽时间让自己开了弓。
“那可有斩获?”穆阳笑问。
禇良沉默一会儿,轻声道:“反正没找到箭支。”
二楼安静片刻,穆阳捂着嘴咯咯娇笑,顺手摘下了面具,道:“没伤着人就是了。”
禇良自不去提那箭头是被摘下来的,见她开怀,便觉着也没什么,一起摘了面具,放在一旁。
“你试试吧,大小若不合适,这几日改改,免得过些日子入宫不合身。”穆阳坐了回去,指了指二楼的那架屏风处。
禇良颔首,从眼前的衣架取下各套衣衫,过去更衣。自各季常服、吉服全都试过,竟是无一处不合适的。穆阳甚至打趣:“这五品所用芙蓉石,你黑了些,便……不太配了。还得努努力,换成青金石好看些。”
禇良摸了摸帽子上的宝珠,出手冰凉,却也滑腻,显然是精心雕琢的。此刻她正穿着冬日的常服,很快额间就起了薄汗。
“合适便好,你是我府上的长史,以后盯着你的只会更多了。去换下吧!”穆阳早在心里想了无数遍这些官服她穿上是什么样,但亲眼瞧过,竟比她想的要更好些。
时辰不早了,即便都不舍,禇良还是得走了。穆阳道:“这几日无事,先歇一歇。云寺丞她们若来约你,尽管去就是了。”
“殿下呢?”禇良问道。
穆阳笑了笑,道:“我?隔几日进一趟宫罢了。”
今晚她没说正事,禇良便不去问。由是行礼,自己抱着官服下楼,清沐见状,自是取来预备着的樟木箱,帮着装箱,又交了侍女们送她回去。
一夜无话,次日晨起,用了早饭,禇良便拿了东西去瞧陈玥、田皖了。
田皖正在院子里,见着禇良,斯斯文文行了礼,听她问起陈玥情况,小脸露出愁容,轻声道:“陶太医几日就来一次,为阿娘行针纾解,缓去不少痛楚。但……迟早罢了。”
她小小年纪,对生死却已有看开之语,禇良心头一惊,知道这不是段时间能更改的,只能慢慢来,便问:“她醒着么?”
“还没。”田皖请禇良去了侧屋先坐,端来热茶,道:“禇长史,你从晋州回来了?”
“我都坐这里了,自然是回来了。”禇良无奈笑了笑,道:“何夫人返乡了?”
“重阳后不久,便收拾动身了。”田皖学着禇良的语气,旁人会想她没大没小,禇良却很喜欢,盼着她能活泼些。
禇良便先取出了自太平县带回的烙饼一类,道:“时日匆忙,我置办的不多。”
“田皖多谢禇长史了。”田皖郑重接过来,她没提过,但禇良却买了些来。她有的是机会,可陈玥却无法撑着归乡,再尝一口家乡的吃食了。
“今次,五台山大华严寺迦叶大师在太平县外做了水陆法会,今后每年九月重阳后,迦叶大师都会去做一场。”禇良听完她的答谢,抚了田皖的发顶,低声道:“我亦不信神佛,可见识了一番,却有几分体悟。这些想法说不出口,今后你见到了,或许也有你的感受。”
禇良尽量用不拗口的话讲给她,不算劝导,只是简单的开解。她不愿瞧着一个小女孩自此沉溺愁与恨中,人生还长着,她值得更好的生活。
田皖听不大懂,却也认真记下了。禇良便与她说了些许见闻,捡有趣的聊,直到隔壁传来微弱的招呼。
跟着田皖过去,陈玥的面颊透着古怪的红,视物似乎大不如前,眯着眼看了又看,才道:“禇长史回来了。”
田皖上前,说了水陆法会,又说禇良带了太平县的烙饼,等午后坐了让陈玥吃。
禇良便在旁陪着说话,待瞧出陈玥精力不济,便起身告辞。
回到长史院,她的心里有些酸涩,杂念丛生。打发了肖筠,独自窝在小书房,研墨写字,直到午后,才平心静气。
吃了饭,禇良得了信,披上斗篷去了凿金阁。天上下着雪,除了当值的春柳卫,侍女们都在偏殿取暖。凿金阁内放了数盆炭火,还是显得冷。
穆阳正在瞧拓片,掩饰不住的喜爱,轻声道:“进来吧,我正等你来了,帮我想想怎么装帧呢。”
禇良找的老拓匠手艺很好,有些细节穆阳自问自己动手,也便至此了。偌大的书案清开足够的空间,拓片铺平,在天光下更显碑刻风骨了。
禇良弯着腰瞧字,自问写不出来,便问:“殿下怎么打算的?”
“卷轴最方便,但想临帖,裁成册页好一些。”穆阳语罢,抬头笑道:“还好你都拓了双份,便都能行。”
禇良站直了,没有多话,她跟着穆阳临帖,怎不知穆阳的习惯?既然花了功夫,自然多拓了一套。
这个下午,她便帮着穆阳裁剪,按次序整理,先存入木匣中。待春暖花开,再取出装裱。
她自也看着穆阳随手临字,寥寥十数字,便得碑刻精髓,直让禇良不由感叹:“外人赞臣,却不知殿下天资之高。”
穆阳停下笔,瞥了她道:“我所书,要么烧了,要么留在这里,甚少流出去。你算拿了我最多的了,自己留着就是,我有个纂刻的名声就够啦。”
禇良怎会外传?穆阳怎不知她不会给外人看?是以只是点点头,仍站在她身后,瞧她落笔,纤细的指却能写出浑厚的碑体,写出书体之变化万千。
雪下的厚了,穆阳也写累了,一起站在凿金阁的屋檐下,瞧着漫天雪花,默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