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闫老师打来的。
温建国喝酒,突发脑溢血,一个人在家里晕倒,没有人知道,就这么死了。
尸体是好几天后,邻居觉得味道很大,报了物业来查看,才发现的。
温聿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温建国的消息了,他自此来A大上了学就一直在A市待着了,偶尔回老家也是过去办点事,然后看一眼闫老师。
听见这个消息,温聿沉默了很久。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只觉得一瞬间爱与恨都归为了尘土,这个给了他二分之一生命,却成了他夜夜噩梦的男人,终于死了。
闫老师说,温建国给你留了点东西,你要是方便的话,可以来看看。
许久,温聿点了下头:“那我现在开车过去,明天一早就到。”
温聿虽然和温建国不联系了,但是法律上他俩还有亲属关系。他还没来得及去找闫老师,公安那边先给他打了电话。
要去进行尸体认领。
温聿说:“火化吧。”
所以等到温聿回到老家,再见到温建国时,其实就是个不过几斤重的骨灰盒。
说重,好像也没那么重。说轻,但也挺重的。
一人一盒面面相觑,无声对视。
温聿把他放在了旧家里,旧家没了温建国抽烟酗酒的味道,多了些萦绕不去的尸臭味。温聿闻见,一夜未进食的胃便隐约泛呕。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这个旧家了。
这屋子朝向不好,背光,不开灯的话从白天到黑夜都是黑的。李岚娟之前在的时候,她会开灯,李岚娟离开后,温建国就骂骂咧咧地不肯开灯了。
大概就是嫌开灯费电钱。
小时候温聿会跑到隔壁闫老师家里做作业,长大了他有能力和温建国对抗后,他想开灯,温建国就管不着了。
烟酒如同深埋体内的寄生虫一点一点将他的健康吞噬殆尽,温聿考上大学前,他已经形容枯槁。
打温聿有记忆起,家里都是弥漫的烟味,还有酒味,温聿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成长的。所以后来遇到心烦的事情他都会点一支烟,他不抽烟,只是想闻一下烟味。那会让他有一瞬间,他好像又置身那种孤立无援的软弱地位,无声地提醒他,不要心软。
温聿随手将温建国的骨灰盒扔在桌子上,他四下扫了眼这屋,还是一如既往的黑。
温聿最后一次见这屋是在考上大学后。
出来录取通知书那天,温聿收拾了一下行李,温建国坐着客厅的沙发上喝得不省人事。
明亮的阳光在这四方小屋里被削弱得只剩一层薄薄的昏暗,只有窗户开着的地方泄露出来一长条明媚,照在温聿的后背上。
半晌,温聿把行李放在门前,他走到温建国面前,踹了踹他的腿。
温建国抬起喝得猩红的双眼。
温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去上大学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温建国被酒精灌得不甚清晰的脑子似乎是吝啬地转了一下,很久,他似乎清醒了一点:“你考上大学了啊。”
他顿了顿,盯着温聿的脸看了很久,他突然想要站起来,不过醉得东倒西歪,又一下跌了一下,他摔得龇牙咧嘴。
“要学费吗?”平复了一点后,温建国冷不丁地问,“我去给你赚学费吧。”
温聿讥讽地勾了下唇:“温建国,你脑子喝坏了吧。”
温聿说完这句话,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走前,他关掉了这扇锁着他十几年的门。
屋外阳光明媚。
失去了四方墙壁的遮挡,他清楚地感知到了阳光的温度。
再次回来这里,温聿才发现,原来当年他拼命想要逃离的旧家,居然这么小。比他给自己买的房子小了很多很多。
温聿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没有意思,便重新开车去了闫老师那里。
闫老师之前住在温聿的隔壁,李岚娟和温建国离婚后,温聿被家暴或者温建国发疯后,温聿就会跑去闫老师家里待着写作业。
师母也是个很温柔的人,有时会给温聿塞一些小零食。
他俩没有孩子,所以对温聿也照顾很多。
后来他们一家搬走了,但温聿也上了高中,闫老师是温聿的班主任,明里暗里也会照顾温聿。
这些年温聿回老家就会来看看他们。
“小聿。”
闫老师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这些年天天在家里阳台捯饬他的鸟,那鸟有时候会偷吃师母养的花,有一阵子师母气得天天给温聿打电话抱怨。
温聿提着东西进来的时候,闫老师花白的头发正在被一只翠绿色的小鸟啄来啄去。
师母听见声音,连忙跑了出来,看见温聿手里提的东西,嗔怪道:“你这孩子,天天提东西来做什么?”
温聿含笑道:“不是很贵重,一点心意。”
“要是真有心意就帮你老师教训一下他只鸟,”师母轻哼了一声,“无法无天了!”
他俩说话间,闫老师已经把那只小鸟送进了笼子里,走了过来:“小聿,最近工作怎么样啊?”
“挺好的,”温聿顿了一下,他道,“我遇见我妈妈了。”
他俩皆是一怔,神色间带了几分小心,一时谁也没敢开口,怕戳到温聿的伤心事。
“没事,”温聿看出了他俩的心思,笑了笑,“我妈,挺好的。”
“哎哎,那就好,”师母率先反应了过来,她拉着温聿的手一边走一边道,“来得挺早,吃饭了吗?不着急的话吃了午饭再走吧,让你老师去做饭。”
闫老师扶了一下老花镜,道:“我跟小聿有正事要说呢,一会儿咱去下馆子也行。”
听到“正事”,师母愣了一下,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点头:“也行吧。”
温聿看向闫老师,闫老师似乎也没想到这个话题会到来的这么快,还是自己引出的,他叹了口气,道:“你跟我来吧。”
书房。
闫老师先给温聿拿出来了一张银行卡,道:“这是前几天,温建国给我的,他说这些钱是留给你的,我看了一下,大概五万多,应该是他全部的存款了。”
温聿看着那张卡,温建国有钱,他一直知道。
如果没有钱,他不会一直在家里喝酒吸烟。
“当年你去上大学,他好像好了一阵,又去打工,赚钱,逢人便说你考上了大学,”闫老师道,“可能后来他也意识到,你不再需要他了,于是又开始自暴自弃了。”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
温建国明明因为离婚的事情迁怒温聿数年,冷暴力热暴力都在温聿身上实施过。
可是在某一刻,他好像也会为愧对温聿后悔,为温聿骄傲。
温聿看着那张银行卡,良久,他心如止水地开口:“我一般把他这种行为解释为,自我感动。”
他若是真的愧疚,在温聿考上大学之前的任何一天都可以挽回,偏偏是温聿离开后做的。
不过是自我感动,自我欺骗罢了。看似是在给温聿道歉,实则是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罪恶感。
温聿想,如果他因为温建国这片刻的温暖原谅他,那自己那么多年吃过的苦算什么呢?
谁来给十几岁的他道歉呢?
“或许吧。”闫老师对这件事也不欲多言,他沉默片刻,从书架最底层拿出了一个十分具有年代感的本子,递给了温聿。
“当年,我们不止是找到了那封情书,”闫老师轻声说,“顾忌明把他的日记当成作业本交上来了。”
温聿想要去拿本子的手一顿,悬在半空的手缓缓收了起来。
“你想看一下吗?”闫老师见他没收,便放在了桌子上,“如果你想看,我告诉你另一件事。”
温聿看着那个本子,虽然样式很老土,但干干净净、封皮完好,看得出来闫老师保存得很好。
温聿垂了垂眸,他说:“前几天,顾忌明来找我了。”
闫老师也有些意外:“他来找你了?”
是呢。
在他突然消失的第十年,在吵闹陌生的酒吧,顾忌明再次闯到了他的人生中。
“他失忆了,”温聿说,“偏偏只忘了我,还笃定自己是直男。奇怪吧。”
闫老师也陷入了一片沉默中。
很久,温聿拿起了那个本子,他说:“老师,我想听。”
至少,他想给那三天的自己一个解释。
那个发着烧、独自站了三天的、十八岁的温聿,需要一个解释。
闫老师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他叹了口气,缓缓点了一下头,好像说出这件事,他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他错了。
他以为顾忌明是一时兴起,但没想到顾忌明居然带着空白一片的记忆寻找了温聿十年。
顾忌明的那句“我会一直爱温聿的”,居然不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空话。
“当时,那封情书到我们手上,顾忌明带着你翘课的下午,我就给顾忌明的家长打了电话。”闫老师说。
温聿攥紧了手里的日记本,他突然想,原来是这样。
顾忌明的家里一直管的他很严,如果是被家里关起来了,那那三天也说得过去。
但闫老师明显还没有说完,他看着温聿的眼睛,温聿也在安静地等着他下一句话。
闫老师说了,温聿也等到了。
当年顾忌明没有来赴约的原因是——
“顾忌明被送去了戒同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