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以一种近乎钝痛的方式流淌,每一秒都像裹着粗糙的砂砾,磨砺着南乐北裸露的神经。
她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家。
开门时,徐萍脸上交织着惊讶、带一丝责备道:“你这孩子!你姐姐刚才还和我说你不肯回来,现在怎么不说一声就自己跑回来了……”
责备的话在触及南乐北红肿的眼眶和失魂落魄的神情时戛然而止,家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微妙,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
徐萍有些奇怪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南方芜也觉着奇怪,但还是先走过来接过南乐北的外套替她挂好,转头对着徐萍道:“妈,这小猴子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还能被谁欺负,肯定是这次考试又没考好吧。”
“嗯,”南乐北精神不振,只道:“这次考试没考好,妈,我先回房间复习了。”
只听徐萍在她身后安慰道:“一两次考试不算什么,不要太较真了。”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割出冰冷的几何图形。
南乐北蜷缩在被子里,意识在混沌与清醒的边缘挣扎。
客厅里传来母亲刻意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她混沌的意识里:“……鸣悠啊,真是对不住,乐乐这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她姐姐也是关心她……好好好,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嗯,有空来家里坐坐……”
每一个“鸣悠”的字眼都像淬毒的针,精准地刺入南乐北麻木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鹿鸣悠在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客气话”?是如释重负的敷衍,还是虚伪的关心?无论是什么,都让她胃里翻江倒海。
母亲放下电话,走进南乐北的房间,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终只是拍了拍被子:“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顺便看看你姐姐这次从国外回来特意给你带的礼物。”南乐北闭上眼,用沉默筑起一道墙。
晚餐时,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南方芜慢条斯理地涂抹着吐司,状似随意地开口:“我看你鸣悠姐姐对你……挺关心的。”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放慢了速度,目光如炬。
南乐北握着牛奶杯的手指收紧,道:“是吗?”
南方芜微微蹙眉,审视着妹妹那张苍白的脸:“南乐北,你到底在闹什么脾气?”
南乐北低下头:“我没有。”
南方芜目光平静地扫过南乐北几乎没动过的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学期你的成绩要是不能考到全系前十,就给我转到国外去。”
没有安慰,没有商量,只有冰冷的指令。
南乐北听话的点点头:“好,我知道了。我吃好了,先回房间了。” 她丢下这句话,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桌,留下南方芜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仓皇的背影,以及母亲徐萍脸上混杂的担忧与不解。
之后,南乐北彻底成了一具被抽走灵魂的提线木偶。
她机械地起床,刷牙时盯着镜子里苍白憔悴、眼下乌青的自己,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教室里,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化作毫无意义的背景噪音。她的目光落在摊开的书本上,那些字符扭曲、跳跃,拒绝进入她混乱的大脑。同桌小声问她要笔记,她只是木然地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页边缘,留下一道道深深的折痕。
回到那个不再有鹿鸣悠气息的家,她沉默地吃饭。
母亲小心翼翼地夹菜给她,她机械地咀嚼、吞咽,味同嚼蜡。饭桌上的沉默被电视里聒噪的综艺节目填充着,显得格外刺耳和虚假。南方芜偶尔就某个新闻发表一两句评论,南乐北充耳不闻。
饭后,她立刻起身,像逃避瘟疫一样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
那个小小的背包,被她粗暴地塞进了衣柜最底层。
她拒绝谈论“鹿鸣悠”这三个字。
当母亲旁敲侧击地提起“你鸣悠姐姐最近……”,她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留下一句冰冷的“我回房了”便离去。
心底那道被粗暴撕裂的伤口,几乎要将她溺毙。鹿鸣悠那句“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像一把迟钝的锉刀,一下下切割着她心房最柔软的部分。
每一次回想,都心痛——原来她的真心,她的拥抱,她笨拙却炽热的喜欢,在对方眼里,竟是如此廉价、如此需要被抹去、如此“负担”的存在。
正值暑假,南乐北在母亲的要求下,帮忙整理整理姐姐的房间。
因为南方芜工作繁忙经常要飞国外,所以房间基本上处于空置状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气息。
她机械地抹好姐姐的书桌,将一箱箱旧书、旧杂志从书桌下方拉出,按照妈妈的吩咐准备搬到储藏室去。
一个硬质的、覆着厚厚灰尘的相册封面从她的怀中掉出。
南乐北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它。
是姐姐的相册,南方芜有摄影的爱好,所以家中有很多她的摄影集。
南乐北翻开了起来,前面大多是自己父母年轻时的照片,还有一些自己幼年模糊的影像。翻到后面几页时,她的手指顿住了。
一张大学时代的合影。
背景是某个校园艺术节的舞台后台,一群年轻人脸上洋溢着青春肆意的笑容。人群中央,两个并肩站立的女子格外引人注目。
左边那个,高挑,眉眼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气一看就是她的姐姐,而右边那个,笑容灿烂得晃眼,眉眼弯弯,带着一种南乐北从未见过的、毫无保留的热烈与明媚,长发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那是鹿鸣悠。
南乐北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死死盯着照片上亲昵依偎、眼神交汇的两人。
南方芜的手甚至自然地搭在鹿鸣悠的肩上。照片下方,一行娟秀的字迹标注着时间地点,落款是“芜&悠”。
“嗡”的一声,南乐北的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所有的碎片——姐姐那晚在楼下审视的目光、对鹿鸣悠显而易见的熟稔、鹿鸣悠见到姐姐时瞬间苍白的脸、她那种巨大的恐慌和急于撇清关系的决绝……
所有被委屈、愤怒和“避嫌”猜测所遮蔽的疑点,此刻被这张照片瞬间串联、点燃,真相赤裸裸地、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砸在她面前。
原来如此。
原来那巨大的恐慌,不是因为“避嫌”,而是因为旧情人。
她南乐北,从头到尾,都只是被卷入了属于鹿鸣悠和南方芜的、未曾妥善落幕的旧日阴影中。
她在鹿鸣悠眼中,或许从头到尾都只是替代品。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沉的屈辱感席卷了她,比当初被直接抛弃时更甚。
她感到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合上相册,像被烫到一样扔回箱子深处,灰尘扑簌簌扬起。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泪水却一滴也流不出来,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清醒。
鹿鸣悠的懦弱,有了更具体、更不堪的注解。
她恨鹿鸣悠的逃避,更恨她将自己置于如此可笑又可悲的境地。
这恨意和屈辱感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深夜,台灯惨白的光线下,南乐北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日记本。她没有写一个字,只是用笔尖狠狠地在空白页上划着,力透纸背,发出沙沙的、近乎自虐的声音,留下无数道杂乱无章、深深刻入纸页的线条。然后,她猛地将这一页撕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她深吸一口气,像一头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幼兽,眼神里最后一丝脆弱被强行压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决心。
她翻开了厚重的习题册,拿起笔,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她把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都化作一股近乎自虐的专注力,狠狠地、一丝不苟地砸进那些枯燥的公式、冗长的课文、复杂的逻辑题里。每一个解出的难题,每一个背下的单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砖,在她心中垒砌起一道高墙,将那个懦弱的、伤害她的人隔绝在外。
灯光下,她的侧影倔强而冰冷,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战鼓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