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
段玉书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玉佩不见了。
他并不是在孟辰安将玉佩系在他身上的那时才知道。
而是在更久以前。
在那间密室里。
段玉书发现玉佩不见的时候是在他将薛怜心护在怀里的时候。
当时一股力量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身后,让他在暗门关闭的前一刻跌了进去。
随着暗门的关闭,外面的火焰与光明也全部被隔绝开来,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怜心!薛怜心!”
他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能喊着她的名字。
但是随即他就看到了她。
一片烈火突然在他的眼前炸开,将密室中的黑暗驱散,却也带来快要将他融化的热浪。
当时段玉书才发现,原来先前看到的“墙壁”只是障眼法,密室之中另有玄机。
只是这密室里的模样,与外面也没有什么不同。
虽然烈火才刚刚燃起,但是这密室之中却满是被焚烧过后的痕迹。
薛怜心就站在烈火之中,没有丝毫退却。
“怜心!”
段玉书又喊了薛怜心一声,可是她却像是没有听见,根本没有任何回应。
他抬手半掩着脸,迎着扑面而来的热浪来到她的身边,却见她像是被定住一般,望着眼前的火焰出神,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那火焰跃动着,几乎要触碰到她黑色的衣裙。
此刻他再也顾不上其他,立刻一手掩住她的眼睛,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尽量远离那些逐渐靠近他们的火焰。
他知道她曾经在这样的烈火中死里逃生,也猜到她再次身处与这烈火之中时,该会有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正是在他揽她入怀的时候,他发现原本放在自己怀中的玉佩不见了。
它一直被他妥帖收在怀中,它存在的感觉他再熟悉不过。可是如今,他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只能感觉到她的额头抵在自己的胸膛之上。
他的耳畔传来接连不断的爆裂声,那是眼前的一切抵挡不住烈火的灼烧而发出的悲鸣。
但是他的胸膛、他的心、他的骨血,却听得到另一种声音。
那是他怀中的她所说的话。
她说——
“怜心不能死在这里……”
她像是无意识地反复念着这句话,虽然是被烈火包围,但是她的身体却像是因为感到寒冷而控制不住地发抖。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他出声安慰怀中的她,但她却仍然只是重复着那句话,像是根本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他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隐没在火焰之后的密室大门。可是他的剑不在身边,没办法劈开那扇门。
于是他左手护着她,将内力运至右手。
他也不知道以自己的内力,能不能将门打开。
然而他已别无选择,他不能让怀里的人跟他一起死在这烈火里。
就在他准备出手之时,忽然听到一声穿透密室和火焰的厉喝。
“让开!”
就在同一时间,一股带着千钧之力的掌风裹挟着烈火扑面而来。
段玉书立刻转身,以自己的身体挡住掌风与烈火。
他用右臂挡住坍塌下来的的碎石砖瓦,即便那些东西已经被烧得滚烫,但是他丝毫没有闪躲,护着她的左臂更是一刻也没有放开。
在他被在那股灼热而强烈的掌风压制得失去意识之前,他心里想得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绝对不能逃避,绝对不能放开护着她的手。
当他清醒之后,他最先问的便是薛怜心的状况。在得知她没有受伤之后,他才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情。
比如他失而复得的玉佩。
“这玉佩在我被困在密室里的时候就已经遗失,不可能会出现在我那身旧衣服里,只能是有人故意暗中将它送了回来。”
“所以你才会怀疑在你离开密室之后碰过你的人?”
听了韩洌的话,段玉书点了点头。
“蒋大人一直隐瞒真正的武功,又有标记千仞卫徽记的册子,想来嫌疑最大。罗景明一介书生,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但是看罗家之前的所作所为,也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段玉书看向韩洌,期待韩洌说出对这二人的猜测。然而待段玉书说完之后,韩洌看着他,缓缓开口。
“还有一人。”
“谁?”
先前是韩洌亲口说只有蒋正峰和罗景明碰过自己,段玉书也不知道韩洌口中的“还有一人”会是谁。
“孟辰安。”
韩洌看着段玉书,将这三个字缓慢而坚定地说出口。
段玉书看着韩洌的眼神,沉默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孟辰安。
是孟辰安说这玉佩是从他被烧毁的旧衣中寻得。
是孟辰安将玉佩系在他身上。
玉佩的来处出自孟辰安的口中。
玉佩的去处归于孟辰安的手中。
无论如何,孟辰安与此事都脱不了干系。
可是他的心底,却总是隐约有一个声音,让他不要去想这件事。
也许是因为孟辰安为他亲手缝制的衣服。
也许是因为孟辰安顾着他受伤的手臂为他穿上的衣袖。
也许是因为孟辰安身上因他而留下的疤痕。
也许是因为孟辰安在他面前使出的北落剑法。
也许是因为孟辰安唤他的那声“鸿烨”……
孟辰安是他与过去人生的唯一链接,是他这两段人生唯一的见证者。
段玉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倾注于孟辰安身上的感情到底是属于“师父”,还是属于“父亲”。
他太久没有做回萧鸿烨,无论是从前的师徒之情还是父子之情,在他的记忆中都早已模糊。
如今他清晰记得的,只有孟辰安唤他的那声“鸿烨”,还有身上这件孟辰安亲自为他穿上的衣服。
他像是一直在无尽的黑暗中踽踽独行,望不到前路,亦失去了归途。他一路在生死之间挣扎着走到今天,才终于见到了一点光明。
那点光明让他确信,他所行之路并无差错。
那点光明也让他看到,他的所归之处亦是有人相候。
在他这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人生里,有人一直在等他,从以前到现在,不曾改变。
正是因为他在黑暗中漂泊了太久,所以在看到那点光明时,他才会生出无尽的迷恋,甚至贪婪地不想再放手。
那点光明便是孟辰安。
这世上在等他回家的人,只有孟辰安。
所以段玉书不愿去怀疑孟辰安,哪怕孟辰安身上有着他自己都觉得可疑的地方。
可是韩洌的话让他知道,他不能再自欺欺人。
韩洌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着段玉书。
韩洌的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气恼,没有责怪,只是冷静地看着他。
然而就是这个眼神,让段玉书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如今他已经不是自己独自一人走在这条路上,他的身边还有韩洌。
当韩洌向他坦诚过去,当韩洌说出“我是你的替身”之时,他才知道他们的命运早已经交织在了一起。
他们都要去往同一个地方,他们都要夺回同一个东西。
那便是他们真正的未来。
这是独属于他一人的当局者迷,也是独属于韩洌一人的旁观者清。
与段玉书不同,韩洌从一开始就在怀疑孟辰安。
段玉书被那份他自己都分辨不清到底是师徒之情还是父子之情的感情所迷惑,可这两种感情韩洌都没有。
或者说,这两种感情他或许都曾经有过,到最后却偏偏被那个他视为“师父”亦视为“父亲”的人亲手毁掉。
他至今仍然不知道那人的模样,他的记忆里只有那件绣有飞鹰图腾的黑衣,还有那张金色的飞鹰面具。
是那人亲手选中自己,也是那人亲自舍弃自己。
是那人亲自教导自己,也是那人亲手毁灭自己。
他已经死过三次,再不会对师徒之情和父子之情抱有任何幻想。
所以,当段玉书被孟辰安的那声“鸿烨”感动之时,韩洌只是沉默着冷眼旁观这一切。
——“原来你长大之后,是这个模样……”
——“亲自教导疼惜过的学生,我当然不会认错……”
他也曾被那人期待着长大。
他也曾被那人亲自教导疼惜。
可最后,曾经的一切都是虚假的骗局。
这些在段玉书听来无比动容的话,完全不能触动韩洌分毫,甚至让他觉得孟辰安是故意说出这些话笼络段玉书的心。
韩洌一直很在意孟辰安为什么能第一时间认出段玉书,然而孟辰安给出的这含糊不清的理由,他一个字都不信。
也许过去的萧鸿烨与段玉书可能有所相似,但是如今的萧鸿烨和段玉书并不相同。
更何况太子府大火之时段玉书已经七岁,年岁已长的他并不是懵懂幼童,不可能所有人都认不出大火之后换了个人。
即便是太子府中的人全部死在那场大火里,那么至少这世上有一人必定能辨认萧鸿烨的真假。
那便是辰国皇帝,萧鸿烨的亲生父亲,萧延光。
就连萧延光都没有认出如今的萧鸿烨是冒牌货,只是教导过段玉书几夜剑法的孟辰安又凭什么能够一眼便认出如今的段玉书?
孟辰安对段玉书越是殷勤照顾,韩洌就越是觉得无比可疑。
“也许他才是一切的幕后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