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风寨一事终了，岳清穆带着筑龙军军师密室里的手札稿件下山，据他说，这里面多数是筑龙军叛乱时期出现，或使用过的军阵兵法，其中还记载了哪一场胜利，而哪一场兵败，并且复盘战时得失。
而叛军的记录，截止于交州时，与镇北军交战前夕。
如今卢含章大仇得报，岳清穆便带着此战后的战利品，前去卢含章坟前祭拜。
岳清穆此举倒是给众人提个醒，清明就要到了，这段时间正值农忙季节，他们忙着矿洞和破风寨事宜收尾，自己作为夹山寺收留的人，帮助寺人农忙耕种的本职工作都忘了。
何卿云站在黑色的泥土里，周围僧人步履有致，井井有条。一步一错将麦种播撒。被翻过的田垄，触感松软和柔，有点像踩在放凉的松糕上。土地里更多是竹叶的淡香，竹林环绕于田地周边，随风扫落的竹叶在正式耕植前一直滋养大地。
“诶！看我的！”赵煊奕把何卿云的目光吸引过去。
赵煊奕要做的是拎起锄头把田地土拢起来，一般人拢起的田垄要么不够深，要么歪歪扭扭不好看，赵煊奕不一样，他手臂的力量太大，拢起来的田垄深得好像要挖抗给自己埋里。
“你这是挖了两座山出来啊！”刘武灵在旁边看，忍不住笑话。
“难道不是吗？”赵煊奕还有点委屈，“教我的人特意告诉我挖深点。”
“你挖之前好歹了解一下田垄长什么样子吧。”刘武灵说。
赵煊奕与何卿云听这话齐齐看他一眼。
刘武灵：得。这种事少爷小姐当然不会知道了。
“何谧！”刘武灵又大声说，“等会别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能去吗？”赵煊奕不知道是真单纯还是给他找不痛快，总之就非要在他们两个之间插一脚。
刘武灵不语，只一直用阴沉不善的目光看着他。
最终赵煊奕败下阵来，不但答应帮何卿云收拾余下的土地，而且还为他两打掩护，让这两个人提前溜走。
“怎么有种以前偷偷从学堂走掉的感觉。”何卿云被刘武灵拉走，还不忘边跑边掸去尘灰。
可何卿云从小在家单独辅学，刘武灵更是连学堂的边都没摸到过。何卿云这样说，只是因为这种在风里狂奔，又肆意，又撇去陈规的感觉让她想起一个人。
自始至终，真正去过学堂的只有谢一璇一个人。
三月春晖，太阳落山前的和煦的暖光还在大地上残有余温，树影斑驳，金光耀眼，何卿云今天为了耕地，特意换了粗布衣裳，她与刘武灵两个人越过高高的亭台，在树柳初盛的林阴间穿行，两个人投落下来的形影不断闪烁，最后抵达一座白石搭就的楼台。
那是一座被精心布置过的花台。
这座白石台原本被废弃，后来不知道谁修好的，何卿云从前每每走过都会惋惜叹息一声。
现在再看，落日投下了光晕，白石台上细碎的金粉闪动，灵巧精致。粉色、白色、金黄色，各色杜鹃绽放，云雾一般，如梦似幻。站在白石台上瞭望，放眼尽是杜鹃花，粉霞彤云似的山腰被染尽金色，柔韧精巧的花瓣轻轻颤动，恍若透明，青翠细嫩的枝叶在其中点缀，叶纹脉络瞄着金边，纤毫毕现。
一时间何卿云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地方的？我怎么一次都没有遇到？”何卿云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住，完全移不开眼。
“你高兴就好，有没有让你想起还在谢府的时候？”刘武灵在她背后问。
何卿云眼珠轻转，很多事情一下子在脑中清晰起来，她想起当日李灯上山时，几人谈到山中杜鹃花苞欲放不放，娇艳欲滴，而那时候的刘武灵又神情不自然，她恍然：“这些是你做的？”
刘武灵点头，直截了当地承认。
“为什么？”
“很简单，你喜欢，我知道，就做了。什么理由也没有。”刘武灵如此回答。
“如果非要一个理由，那就是我希望你高兴。”
继而他问：“你现在高兴一点了么？”
刘武灵用他那对举世无双的眼睛看向她，深邃如漆的黑，沉静似海的蓝，在黄昏之际近乎透明，澄澈的颜色在余晖中似乎要把人吸进去。
“灵园同佳称。幽山有奇质。停采久弥鲜。含华岂期实。”何卿云不答，只低低吟诵一首诗来，“长愿微名隐。无使孤株出。”①
长愿微名隐。
纵使其他诗句刘武灵听不明白，至少这一句他听懂了：何卿云在见证如此多惨剧后，她最大的愿望也就是长久地隐姓埋名下去。如果没有战争该有多好啊，如果他们没有生活在战乱年代该有多好啊。
一个小小的杜鹃花台，一簇簇娇弱的山野杜鹃，并不能消除何卿云真正的忧愁。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如今三国鼎立，中原内乱不止，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看到天下一统的那天？”刘武灵握住何卿云的手，“无论这场由我们发起的叛乱结果如何，我与你，死生不离。”
彼时二人依旧把这场由他们发起的战争视作一场小型动乱，认为是这乱世的冰山一角，可后来诸多势力在背后推波助澜，这场起义战争又岂能草草终结？
第二日，众人相约于谷阳城中的第一江山酒楼聚会、共商起义大事。
“听说了没，最近蜀中发生了大事！”
“什么事？”
第一江山酒楼大堂内缤纷嘈杂，吆喝声、酒桌互碰声、酒水倾泄声，男人酣畅时总爱谈论一些时局大事，这是历朝历代也改不了的。
“蜀中青州，造反了！”带头说话的男人猛拍桌子，摆足了说书人的做派。
“啊！造反了？！”
有人纳闷：“怎么好端端地就造反了？”
“我看就是骆玄上位惹得，他就没那个当皇帝的本事！”
“我听说好像是青州那边也遭了旱了……”
厢房窗户掩盖，大堂的声音都被遮挡在外，何卿云回身，回到坐席间。
“诸位，近段时间想必都听说了蜀中青州叛乱一事。”
“有人在咱们之前就行动了。”赵煊奕的消息渠道还算灵通，他得来了青州叛乱的真实原因，“青州当地世家官员多数都被骆玄罢免了，骆玄派去的官员也是个拖后腿的，明招阴招都用了，给当地其中一个家族整的是家破人亡，其他家族唇亡齿寒，一看朝廷都这样了，干脆不如起义算了。”
蜀中青州就是筑龙军的老家，那个地方的人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一贯气性大，受不得一点委屈，要打要杀也浑然不怕。十几年前就出了个筑龙军，现在又赶在他们前头起义了。
“我看如果起义，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骆玄与北燕的琅琊之争还没了结，这边又来了个青州起义，他分身无暇，我们可以趁乱分他一杯羹！”宋横玉扬头道。
“我从筑龙军的行军手札里看见了许多对我们十分有帮助的事。他们的起步也和我们一样，都想着箭在弦上，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了，结果有许多事先根本没想到的事情，差点要了他们的命。”岳清穆开口。
“比如？”何卿云看向岳清穆，在她心里，岳清穆是他们这里所有人中，成为军师的不二人选。
“比如粮草。从何而来？能不能保证连续供应？俗话说，‘兵马未至，粮草先行’那押送粮草的先锋官谁来担任？我们的药品如何保证？有药品，得有军医吧，军医从哪里来？”
“谷阳城本身就可以提供药品和军医啊，只要能说服大家就行。”慧遥单纯地来蹭吃，听他们讨论忍不住搭茬。
“确实。”岳清穆承认，“我们都知道这是个金饭碗，但王滁还在，他作为现在谷阳城里实在的掌权人，我们总不可能越过他去起义，要想让谷阳的资源为我们所用，要么策反他，要么……”
岳清穆停顿一下，比了个手势——要么……就只能杀了他。
他继续说：“如果做不到，就只能捧着金饭碗讨饭吃。”
何卿云苦笑摇头，直接否决了前一种可能，“王滁出身王氏，且不说其族亲就是骆玄当年起义的七姓盟军之一，光是王皇后地位稳固，所出太子骆颜又位坐东宫这点，想要拉王滁入伙，天方夜谭。”
那就只能杀了他。
众人心中均浮现起这个念头。
“还有。”岳清穆敲敲桌子，“军队。我们从哪里找来兵马，难道也要在谷阳城里找？”
谷阳城里府兵的素质有目共睹，让他们来参与起义战争，无异于自己给队伍里埋雷。
沉默良久，刘武灵突然道：“镇北军。”
何卿云猛然一震，对啊！还有镇北军！
刘武灵道：“镇北军被骆玄大肆清洗后，谢府亲军被驱逐，大部分远离皇城，现在离我们最近的镇北军驻扎地，就是渡过长江后的楚州成姜城。”
何卿云与刘武灵相视，接续他的话说：“只要我们能渡过长江，与镇北军汇合，剩下的事就好办多了。”
“听着好像是很可行，但我们要怎么打出启州？怎么渡长江？这些都是问题。”赵煊奕来自赵氏，在作战经验丰富的赵氏多年浸淫下，他想到的只会比这些人更切实落地，“说到底，现在只有我们自己，而没有人支持，哦，青州那些不算，我们虽然师出有名，但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反。”
何卿云听及此处，回想到刚开始在厢房边上听到的话。是啊，如果百姓根本不清楚你为什么要反，那现在他们所讨论的，也只限于私仇的范畴。
百姓会共情一个为了私仇而操戈起战的人吗？他们会认为这样做无非又是世家内斗，与他们毫无瓜葛。
“我们要发表檄文。”何卿云说。
“檄文？”
“对，声讨骆玄，说他德不配位，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错事。阐明我们是为了匡扶虞室正统。写的越声泪俱下越好，这样不仅百姓会支持我们，连不满骆玄的世家也会支持我们。”
“这个办法好诶！”宋横玉弯眉笑起来，“毕竟人言可畏嘛！他一个新朝君主，不在意百姓，难道还不在意世家吗？”
“可……檄文要以谁的名义发出？”岳清穆问，在场有一个赵世子，镇北军参将，镇北军主将的后人，要以谁的名义？
何卿云勾唇，“这种事当然要把我们所有人写上，我已经有名头了。”
“是什么？”
“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写完你们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