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音宗内。
今日是宗门挑选弟子的大日子,宗门早早就从中州挑选了一批身具慧根的少年。数百年龄不等的少年聚集在山坡上,偷偷打量上首三位主事人。
听说,不只是各位师兄师姐,连宗主与二位长老也要收弟子,那位宗主还未曾收过徒弟。
来人大都衣着朴素,脚覆草鞋。人前一位小公子外貌过于出众,衣摆绣金线,面色倨傲。
他身后不远处,正站着两男一女。其中一位少年亦相貌不俗,清俊挺拔。
上方一道修长绿影袖摆翻飞,在场之人全部被送入幻境,她也遁入其中。
*
幻境中。
一对十二三岁的少男少女在林中狂奔,二者身后正追着一只巨型大山猫。它通体偏灰,面部毛发垂下,一张脸似笑非笑竟有几分像人。如此体型,惹不起丝毫爱怜。
少女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喘气道:“仲景,我……跑不动了,你跑吧。”
“青青,既到此地,断不能回头。”少年秀眉飞扬,额间溢出薄汗,扯起女孩继续跑。
“我,我真不行。若是……比耐力……那我尽力了。”赵青青说罢,停下曲身,揉捏酸痛的腿。
嬴仲景注视山猫,迈步挡在少女前面。
“中州宗门选拔残酷,北荒必定更为严苛。没有通过它的考验,是我输了。”赵青青忍住哭腔,“仲景,你先跑。我留在此处等仙师接我出去。”
山猫的大肉掌缓缓落下。
“仙师给的任务是走出树林,并不是比耐力。我料想它不会伤害我们。”嬴仲景微微回头,以余光扫过少女,“赵青青,站起来。”
二人斜上方的树枝上,正匿着一位青衣女修,姜泠月微微低头,若有所思凝视隔在中间的小小少年。
他心底明明害怕,仍敢直面妖兽。只是不知这究竟是年少的一腔孤勇,还是笃定宗门不会伤人,抑或……
她侧目,山猫会意,用粗短的大尾巴圈飞二人。在少女的惊呼中,它跃上高空,一举跃出树林。
“原来,它是想驮我们。”在山猫尖锐的撒娇中,赵青青乐呵呵地傻笑。
直到山猫蹦跳出视线,嬴仲景终于也露出少年人的笑容,暗自回味猫毛的手感,“看来第一关只是宗门小小的试探。若意志不坚,此刻已被踢出局。”
画面翻转,姜泠月又随着嬴仲景来到第二试,任务是通过雷琴的考核。
漫天花瓣飘飞,嬴仲景踱步,拾起一片落入水中的花叶。
雷琴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笑呵呵地问:“少年,累了吧。你看前方有一个蒲团,先歇息一会儿,等我叫你可好?”
“长老,我明白。”嬴仲景回退拱手,乖乖跪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
雷琴笑了笑,觉得这少年小小年纪,未免太过沉闷。示意来人后,她转身消失。
姜泠月绕到前面,俯身冷眼瞧他。倒是稳重,足足半个时辰都不曾睁眼。
嬴仲景出身山村,其父母对三姐弟的教诲并不差。如今看来,也的确养出一位温和知礼的少年。
但愿他不是子桑明之流。
她,已经不想再等了。
“哎呀,我睡得太美,竟将你给忘了!不过不要怕,少年,我会补偿你。帮我泡一杯茶,此关就算通过。”雷琴的声音远远飘来,姜泠月只隐藏身形,依旧站在原地审视他。
“好。可是雷长老,我要去哪里泡茶呢?”嬴仲景不好意思道。
雷琴手一挥,指着不远处一间木屋嘱咐;“就是那儿,看到了吗?快去吧。”
嬴仲景依言走进去,屋里杂物堆叠。矮桌正有一包散落的茶叶,大瓮却没有水。他绕着木屋走一圈,四下也没有木柴。
他拘谨地瞧雷琴一眼,并未选择砍树,而是选择拾捡枯木枝。
起锅烧水,嬴仲景端起泡好的茶。就在出门时,哐的一声狼狈摔倒在地,茶水也流窜满地。原来他被门槛给绊倒了,所幸茶杯没有碎。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谁在笑?
嬴仲景小心地擦拭茶杯,左右看却没有发现任何人。
那快活的坏笑又在幽静的室内响起,他跨入门内,蹲在地上。
门槛自知被发现,慌忙闭上嘴。嬴仲景无言,只是续了茶端出来,竟又被绊倒在地。
茶水溢在胸口,打湿了他半新不旧的衣衫。
这般连续三次,他双脚并拢起跳,门槛居然在他眼皮下升高。
呵呵。
再度爬起后,他从灶台拿出一根火把,作势要烧门槛。门槛捂脸道:“少年,你已在我体内,出不去啦。”
嬴仲景不为所动,面无表情举着火把靠近。
“喂喂喂,我可不怕火。你要敢烧我,可过不了关哦。”门槛有恃无恐道。
嬴仲景闻言,灭了火焰。门槛正暗自窃喜,捂嘴狂笑出声,一盆水却尽数浇下。它尖叫一声,变成一根两头黑漆漆的烧火棍,左右摇晃着滚走了。
恍惚中,嬴仲景似乎又听见一声轻笑。
“长老,您的茶。”他终于来到雷琴面前。
雷琴跷着腿,接过呷了一口,却摇了摇头:“茶都凉了。可否请你再去一次?”
“好,您稍等。”
一刻钟后……
“茶好涩啊,可否请你再去一次呢?”
又一刻钟后……
“雷长老,您的茶。”
在嬴仲景第一百次端着茶杯站在雷琴面前时,她终于在那张脸上捕捉到一丝不耐。
“终于生气啦?嫌我烦了?”雷琴笑问。
“长老,若您是为考验我,用别的方法就是。这样好的茶,一次又一次地倒掉,实在是太可惜了。”嬴仲景蹙眉,稍显稚嫩的面皮透出不解。
雷琴微愣,端过茶杯细细品味,又将茶杯还回。她转身离去,身影渐渐隐没在海棠林中。
姜泠月站在他背后,这少年对山猫与烧火棍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憎恶。
可这还不够。
她略一思量,幻化出一座小院。
嬴仲景还在思索雷琴的意思,猝不及防略有不安,却还是推开小院的门走了进去。
嬴子儒正笑着从屋里跑出来,看到愣在原地的他,奇道:“哥,你不是被仙师挑中,跟着他们修行去了吗?”
嬴父也从屋里探出头:“仲景?谁送你回来的?”
“我不知道。”嬴仲景低声道。
“既然回来了,咱们一家人往后就好好过日子。仲景,进屋吃饭吧。”嬴母从屋里走出来,笑着招呼。
嬴仲景下意识跟着爹娘走进屋中,呆呆坐在桌前,桌上刚好摆着他爱吃的菜。嬴母边笑边夹菜:“最近你爹身体也好起来了,还有人给你姐姐说了一门亲事。”
嬴瑛掩面,腼腆地笑了。
姐姐,要嫁人?
“你刚回来,累了吧,先去睡会儿。”嬴父笑得慈眉善目。
嬴仲景确实困乏,听话地走进内室。直到他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鞭炮声吵醒,又被嬴子儒从床上拽起来。
“哥,你怎么还睡着?今天可是姐姐出嫁的好日子。”嬴子儒急匆匆拉着他往外走。
他恍恍惚惚追着轿子,走了好远,一直到花轿消失在小路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嬴子儒在村里做了个货郎,也负责教书。孩子们总问他:“先生,这世道读书有用吗?外面都是妖怪,不如练身武艺。”
“怎么没有?还想不想去踏云州?”嬴子儒轻敲桌子。
孩子们七嘴八舌:“等我长大了,要去踏云州求学。”
“听说那里连凡人都会飞呢,人得了病,吃一颗仙丹立马活到百岁。”
“我要做个大侠,叫我爹娘都过上好日子。再也不被任何人欺负。”
年迈的嬴母坐在院子里,看着他问:“儿啊,你呢?”
“我?我还是……想修行。”嬴仲景自问自答。
“这样安稳的日子不好吗?”嬴母不解。
“安稳?小时候,村里不止一次有人被路过的妖兽咬死。我也曾被妖怪追赶,娘后怕地抱起我直哭,岂能忘记!”
他冲出小院,独自在黑暗中狂奔。
漫天黄纸飘飞,嬴子儒与嬴瑛身穿素服,跪在两座坟前。
“哥,这么多年你怎么才回来?”嬴子儒哀号质问。
“我……”嬴仲景愣在原地。
“即使这样,你也要修仙?”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空灵又不真切。
嬴仲景眼角扫到青色裙摆,便知来人身份。他仰头对上姜泠月视线,眸色依旧清明。
“如果一生担惊受怕,浑噩度日,我又为何而活。世间遗憾这样多,何妨再多一条至亲分离。我想保护亲人,保护村子。只要爹娘能安度晚年,旁的我都不在意。”
一只通体乌黑的怪鸟倏然在他眼前炸开,张开双翅目露凶光。姜泠月俯身,朱唇微启:“我帮你杀了它。”
“不,不……”嬴仲景摇头。
“为什么,不杀尽天下妖兽,怎么护住你的家人?嬴仲景,做人还是不要太虚伪得好。”姜泠月强迫他抬头,眼含审视。
“难道仙师的职责,就是见妖就杀?一个人或许可以为了利益和生存杀妖,妖反过来也会杀人。是是非非,那是他们自己的恩怨因果。若要和整个妖族对立,非要其灭族才肯罢休,才是将所有人拖入地狱,是最自私最愚蠢的行径。”
“他们不是山里随便一只可供人捕猎的野兽,是有实力与人族相抗的妖怪,他们的野性和欲望也是可以被遏制的。况且,此鸟并未伤我,我为何非要杀它?”
一口气将心底想法说出,嬴仲景惊觉自己竟对一个陌生人毫无保留。对上那双皎如天上月的水眸,他定了定心,躬身道:“宗主。”
“嬴仲景,你甘愿一世修行?”姜泠月又问。
“是,此志不变。”他眸色澄澈,在黑暗中也亮晶晶的。
姜泠月不再问话,转身步入黑暗中。身后的嬴仲景立刻跟上来,她忽然回头,捕捉到少年眼底的紧张和憧憬,忽而弯了弯唇角,走向风口。
微光渡在她身上,长袖飘飞,如同万千灵蝶颤翅。
此情此景,落在了少年眼底。
重见圆日,姜泠月只需稍微凝聚耳力,便听到三人对话。
“我遇到一条会哭的河。雷长老让我用河的泪水给她……洗衣服。那衣服居然还说我搓疼了它,要我道歉!我洗了二十遍。长老见我都手搓破了,就让我走了。”赵青青竖起白净光洁的小手,新奇地道。
杜宣不解:“她让我浇树,那些树不停地说渴死了渴死了,却又哭闹不休。我浇到第一百棵时,实在没有力气,又怕比别人慢。她说可以放我走,我还是再浇十几棵,突然就被送了出来。”
嬴仲景逆着日光望向那抹青影,宛若幻梦初醒,“我想他们考验的,不过是人心。”
赵青青笑吟吟:“你们想拜哪位做师父?”
二人还未答话,前方人群骚动。原来是那位锦衣华服的小公子要拜宗主为师。
旁的赵玉堂提醒:“羊戎,宗主只收一个弟子。你可想好了?”
羊戎目光炙热:“我也只拜一位师父。”
嬴仲景不可察觉地握拳,忽然低声道:“我要拜宗主为师。”
杜宣夸张地啊了一声,“那可是一宗之主,万一你当众被拒,岂不是很丢脸?”
嬴仲景耳根微红,瞥一眼那位天之骄子,却依旧坚持:“我知自己愚钝,便先做打杂弟子,每日勤奋修行,日日去拜师。若还不行,我就先去扬名,让宗主看到我与旁人的不同,直到非我不可。人生苦短,我做一件事十年如一日,她再铁面无情,也应该……会有半分动容吧。”
*
“走罢,回湖心岛。”
直到走出浮沉殿,嬴仲景尚有些晕乎。宗主竟拒了那位千年难遇的天骄,选择资质中成的他。
他望着前方若天上仙人的女子,满面恭顺敬仰。
“师父。”他唇齿轻轻吐出两个字。
姜泠月回头:“一会儿要坐飞舟去你我住所,站稳,掉下去可没人会捞你。毕竟为师面冷心苦,最为自私。”
一片叶子被递到眼前,嬴仲景嗓音清缓:“方才来浮沉殿的路上,弟子肩头挂上一片绿叶。弟子心底紧张,便刻了它,想送给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