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案下碎裂。平静和缓的气氛也碎了一地,殿中之清气都染上几分父子间心照不宣的剑拔弩张。这剑拔弩张成了一地狼藉。狼藉水泽漫开,素爱干净的神君却眸色垂下,并无所动。
“有琴,你竟如此糟践自己!”天帝的怒火终于被点燃,难以散去地呵斥:“清气修炼乃至纯至净,你天资非凡,是天界荣光表率。怎能让界下污秽之气侵你入体!这千年的游历,是朕许错你了!早知如此…”
“父帝不必动怒。记得儿臣刚出归墟之时父帝曾亲身试过儿臣闭关之果。如今也可再试一番。清浊混合的修行也许并非差矣。”
神君微行躬礼,无甚意义地补上一句:“就如同这茶叶。硕鼠之须未必无所珍贵幽香。父帝当亲试一番。”
天帝金冠灼光,拂袖气道:“也罢。”
“就让朕一试你这千年有无懈怠。”
九霄云殿上方。金光与蓝光隔着飞檐翘角对峙。神浮于上。云层于脚下。
云层再下,站立着被天界异象吸引来观的众仙,正对着天界修为最深、地位最高的二神窃窃私语。
地位最高似也不对——玄商神君已于千年前辞去司星之职,下界游历。神君之位逐渐也成虚名。至于修为,众仙未敢探其灵体,也捉摸不透,只能等待天帝一试了。
有仙侍耳语道:“我百年前才上天界侍奉,从未得见玄商神君真容。怎得难得回家一次就要与父亲如此对峙?”
另一人端盘答她:“那不是对峙。是切磋往来。你我且观一场卓绝仙法切磋之奇景便是。”
云层之上,天帝未战先叹:“你我父子分开数年。今日重聚茶饮半杯。朕原是不想这般的。但实在痛心你自毁修行。若此次你输了,便回到天界来,朕许你复职,许你最醇厚的清气荡涤污浊。再有百年,你便又会是独一无二的玄商神君了。”
玄商神君勾唇,却是难得的讥诮笑容。
“父帝怎知我一定会输。”
天帝遥见他这般模样,更是又怒又悔:“有琴,你从前也不会如此托大自负。这界下到底是如何改变了你?!”
想到什么,他手中法团忽地凝滞:“或许不是界下…你是不是?”
“无论父帝所说为何,都已是时过境迁。这心境改变并非一日之功。水滴石穿,潜移默化,我如今的样子父帝是否满意,一试便知。”
天帝见他视往事如这天空浮云,地面浮尘,这才略微放心。法团再起,天帝周身护体金光,玄商神君同样以手成结,似近似远之间,两道相似星宿法阵同时于空中悬起,切磋亦或是经年迟来的决战一触即发。
6
约定的第一日,妖女邀他去人界一村落相见。
这村坐落于西北之处,靠近大漠,同样也靠山。玄商神君从未来过此处,却在入村时被一个孩子叫住。
“是你!”那孩子兴奋跑来,“你回来了!”
绕了他一个圈,又嘟起嘴巴困惑:“可是你的头发怎么从红色变成了黑色呢?衣服也不一样了。”
神君洁癖,低头见他上手要摸衣角,便抬手制止。变化了一朵蒲公英挡在他手心,蹲身微笑回他:
“你大约是认错人了。但这是我送你初见的礼物。”
孩子轻轻把蒲公英吹散。神君于散落的种子中双眼蒙翳,恍恍惚惚望见前方有座石屋。石屋前矗立个人,一道背影。
是离光夜昙。
神君生怕她突有任何怒气异动,会波及这孩子,又哄他道:“天色渐晚,快些回家去吧。”
“我没有认错人,你看,跟你一起的漂亮姐姐也在等你。”
这孩子顺手指了那道背影,便捏着蒲公英剩余叶柄跑走。
离光夜昙也在此刻猝然转身,冲他一笑。
“你来啦。”
褪去前两日束起头发一身劲装神色凶狠的模样。她青丝及腰,淡紫衣袍漾出落日波影。外来始一望,以笑写尽平生心。
玄商神君额间一痛。蹲身姿态不变,不适地抚上额角。
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识海,而离光夜昙跑也似飞也似地奔来,十指纤纤握住他臂膀要扶他:“有琴,怎么了?”
昙花香气吹来,心境平和的同时,神君也不再头痛。
于是他立时清醒站立,不露痕迹地躲开她的搀扶。
这一声和初见时那句于识海中重合:“有琴,你不记得我了吗?”
可自昨日九霄云殿起,她再未复述同样的话。
神君颤了一颤:“我是不是忘记了什么?”而你又为何不再追问?
他真切不知何意。开始当作是妖女蛊惑,后来更是迷茫。
结果离光夜昙骤然松手,体面道:
“是我忘记,该唤你玄商神君。”
“神君。我们还是说正事吧。”她偏偏头,一派少女天真烂漫,无半点灭世妖女之色,也隐去了所有的恨和怨。
“神君答应这三日要听我的。那么这第一日,就请为我雕一朵石花吧。”
玄商神君擅用剑术,擅烹茶抚琴,却从未雕过石花。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答应她这荒唐的要求时心中无半点受折辱之感。本想去人界集市寻块上好的石料和刻刀,然神族不许在界下私蓄家产。神君荷包空空如也,在摊前定住了手脚。
离光夜昙在一旁大肆嘲笑他穷,之后掏出银两丢给摊主。
“你既出了力,我也不能让你再出钱。这块石头这把刻刀,就当我送你了!”
她随手再抓一只布缝的小老虎,放在耳边学那玩偶的龇牙表情:“看好了哦,如果你花雕得好,这个礼物就是你的。”
神君接过石料转身离去。留她在原地继续畅快发笑。
那一朵花雕至月砌镂松阴还未成型。玄商神君专心磨砌石块轮廓,未用半点仙法。半圆玉器当空,离光夜昙在一旁托着下巴打瞌睡。月色映照在她嘴角微翘的小脸上,她的面容泛着玉泽与花香直直冲他膝前倒来。
神君丢下刀要去接她,又觉此举十分僭越,正犹豫着,离光夜昙自己惊醒了。全了他不用再犹豫迟疑的心思。
“好了吗?”
她揉着眼去抓他面前的石花,之后吐舌:“呀,神君之技可不如辣目,还需多加练习。不过我也勉为其难地接受啦。”
“辣目是谁?”他下意识问。
离光夜昙:“是个比你雕花技术好上千百倍的人。”
她把石花于袖口擦拭去星点灰尘,再把怀中的布老虎摸出来放回他面前。“喏,酬劳还是给你。”
玄商神君彼时真的搞不懂她:“你喊我下界,来人界,逛集市又雕花。还送我老虎。究竟要做什么?”
离光夜昙答:“神君难道不觉得天规森严,天界无趣吗?我想要把神君拉入这万丈红尘。就从一朵石花开始如何?三日过后,世间再无妖女,这多亏啊。公平起见,我也想让天界少个玄商神君,下界多个少典有琴。”
她脆脆的一声少典有琴,流畅自然。且故意凑近,将馨香吐息打在他脖间:“或者神君想额外了解我吗?作为人生体验的一部分?我也乐意奉陪。不过只给神君三日哦。”
柔荑也顺势要挂上来,玄商神君恼火站起。
“你…还请自重些。”
离光夜昙笑一笑,抓起石花站起。毫无留恋。
是了,她又在戏弄他,看他面红耳赤是她的恶意。这是个妖女。
妖女巧笑倩兮:“那就明日再见了神君。”言毕化身香风顷刻离去。
站住愣神的玄商神君手指移向那红色的布老虎。
老虎沾染了她的体温,尚未被凉月寒夜降下。
这热却似熔炉,烫得他遽然收手。
…
第一日的千年后,玄商神君辞去了缤纷馆琴师的行当,回到了月窝村。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山脉形容都有变化,此处由黄沙荒芜变为翠绿青葱。
有鸟儿于月色下一展歌喉,婉转莺啼,之后尾羽蓬开,脚爪落在一只红色的布老虎上。
玄商神君用法器保存这报酬。也算是他在人间私自蓄有的第一处私产。仅值一文钱。
神君冲那鸟儿道:“换一处歇脚,别弄脏了我的老虎。”
鸟儿气愤张口,直接抓破那布料后展翅飞走。
布料薄脆更甚过画,人界的东西是如此不堪一击。
玄商神君迷茫地对上那龇牙咧嘴的玩偶,暗道:不知这千年之后,人界是否还有擅长缝制此屋的摊贩。他需得买个新的。旧的破损了,已经失去了。
抬头又见星光。那琉璃天灯微弱却坚守,千年前他为人帝种下的福泽如今仍在。
新的人帝都不知更换千秋万代,紫薇帝星黯淡又重亮,亮起再黯淡。唯有这盏琉璃天灯与玄武之尾的星星成为永恒。它们不会为旧,永不失去,对吗?
这时,一束黑光并数道白光在他观望时由天窜下,轰隆落在他面前。
凉月下,有个黑衣黑发黑面的恶煞对上玄商神君的视线,且即刻凶狠咬牙,逃亡中不忘使出手中长鞭要来抽他。
他的身后是追缴围捕的一干天兵。
“恶贼速速停下!归还命薄!”
这沉渊界的恶煞根本不听,见玄商神君躲过一击,更是暴怒。他长鞭化刀,附泼天浊气向外一震!刀气所到之处草木瞬间被切割枯萎,天兵也被击中倒下。
神君手中的布老虎被刀气切割成碎片,飘落于空中,如散开凝固的血。
这血色融入土壤之前,玄商神君身法已起,清气荡涤浊气,一剑一招便卸了恶煞的长刀,将剑锋对准他命门。
天兵们认出玄商神君,在地上啜血同他道:“神君…属下见过神君!此沉渊恶贼私自上天,偷走了青藜星君的四界命薄!多谢神君出手擒拿,属下这就押他回天受刑!”
结果那恶贼双目赤红,却哈哈大笑,梗着脖子向前,几乎要自行了断般挨紧了神族神兵。
“少典有琴。千年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出现得不合时宜,一出现就惹人厌烦。受什么天界刑罚,来!不如杀了我!替你这些废物天兵杀了我!来啊!”
神君放下剑道:“你是沉渊界的三皇子。我认得你。”
“千年以前,我就不是什么三皇子了!倒是你,一直是天界的皇长子。”对面之人嘲讽笑他:“这一千年,你过得很是愉快吧?守护了四界,保全了虚名,还如此闲云野鹤悠闲自在。”
神君想到什么,又改了称呼:“你还是离光青葵的…鳏夫。嘲风。”
这话浇灭了嘲风的暴怒和活气。卷发因逃难半湿,挂在眼前。
他低头,恨声咒骂似的答:“对。我是。此时此刻,我真羡慕你。竟然能这么轻易地说出这两个字。”
“原来你们神族的人,心都是石头雕出来的。”
玄商神君沉默不应,也未被激怒,只是用捆仙索把他绑上,让天兵先行退去。说问清楚后他自会带人回天复命。
天兵离开,石屋前只余二人对立。神君问恶煞:“你偷命薄做什么?沉渊族人的命运,命薄无法修改。”
嘲风冷笑,畅快答他:“我要用命薄中的过往记忆复活葵儿。”
神君道:“你疯了。”
“离光青葵不是凡人,尸身不存,灵识早散。你就算捏出一个全新的躯壳,用命薄中的记忆强行塞进去,那也不是她。而是个假人。”
嘲风:“时至今日,你觉得我还会在乎真假?!你知道这千年我是怎么过的吗?哦,你不会知道。因为小姨子既狠心又周全,保了你无忧千年!逍遥千年!一日一日钻心蚀骨的心痛你不曾体会,每时每刻想见到她的念头你也从未有过。你没从希望走到绝望,也没从绝望走到发疯!你这个蠢货!凭什么来评判我?!”
“骂够了吗。”神君听完后道,“本君无意与你争辩。只是告诉你,你的法子行不通。与其造个假人,不如去寻那离光夜昙,她和离光青葵是并蒂双花,血脉相连。兴许可以助你妻子复生。”
他解开了捆仙索。道:“想阴炽盛,想相追求,而有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诸苦。今遭本君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三味并行会把人折磨成何等模样。”
“你走吧。把命薄留下。去寻那妖女离光夜昙吧。她也在四界云游千年。若是能找到她,也替本君传达一句:这千年的游历,本君终于了悟了所有红尘体验。若她愿意,彼此可再论一次道。”
嘲风自由了,似乎也平静了,接受了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