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站在一个黑漆漆的房间。
他眼前是一块块巨大的投影屏,从年少有记忆时伊始,走马灯般闪回过很多东西,夏延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但他打破不了这个梦。
只能看着面前幼童时的自己与父母。
那时父亲投资失败,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画面里七八岁的他看着家门口几个陌生的叔叔与父亲,母亲将他往前推了一步,让他记住那个场景。
“那些人都是来催债的,知道不?你要好好学习,以后咱家就靠你了。”
他那时懵懂点头,这种话听了一年又一年。
所以夏延会撒谎说自己不喜欢钢琴,会撒谎说不喜欢那个玩具,会一边狂咽口水一边说自己不喜欢吃,从不会在生日时索要礼物。
直到成年以后,高中毕业,他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债主只是父亲偶然认识的朋友。
母亲轻飘飘地对他撒谎,却不信他没有,没有故意不写完作业,没有偷吃同学的饼干。
“我今天就打死你,让你撒谎!”
“我没有。”
画面里少时的夏延声嘶力竭地喊着“我没有”,却没有现在呢喃的声音来得更加清楚。
但他真实见过父亲贴在墙角的懊悔无力,捂面痛哭,听过母亲一句又一句类似的:“你爸把我的首饰都卖了,因为咱家没钱。”
中学时的夏延会在要饭钱时忐忑地攥紧手指,三缄其口,却怎么也发不出索要的声音。
如果贫穷,那我能做些什么呢妈妈?
他呢喃着,问着和当天同样的话。魔咒一样的“好好学习”狠狠扎进他的脑袋。
但什么样才算学习好呢?
另一处大屏突然亮了起来,夏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围了一圈的亲戚,新年佳节,瓜子的外壳落了一地肮脏。
“我们家夏延?那不行,这次考试又考了校第二,再这样下去不成千年老二了?”
“这小学校考得再好能看出来啥?第一都维持不了。”
“谁知道他是不是抄的,是骡子是马,中考时牵出来溜溜才知道。”
想要父母的夸奖是一种奢侈的东西,夏延一直都知道。所以他再度明确第二名不好,他不想做第二名。
画面一闪,成了初中月考后他和同学朋友们走在一起,明蓝色的校服清新洋溢,他们说着成绩,有人进步飞速,有人稍微退步,但都是打打闹闹,或是互相安慰。
夏延知道那个自己要说什么,而今只能悲着一双眸子,看着记忆不断重现。
“我也没有考好。”
一语落下,前方与身后的朋友都齐齐顿住,怒意腾升,看着“他”满是厌恶。画面里的“夏延”似乎也知道犯了大错,他还没有解释,骂声便开始此起彼伏。
“别TM装牛逼行不。”
“你考第二有什么不高兴的,不就想显摆吗?”
“我没有,”他说,“他”又说。
画面一转,同声异景,“他”拿着成绩单,对父母说自己没有因为手机而懈怠学习,没有觉得自己第二名有多么了不起。
但没有人信。回应他的是父母的沉默离席。
当一个人清楚地知道自己难过,却怎么也流不出眼泪。画面里的“他”缩在角落,抠着嗓子想借生理的呕吐来催出眼泪,想借那两三滴的东西放肆哭一场——但除了一声又一声的哕,再没有其他。
他想说,想分享,想找哪怕关系只是普通的同学朋友,但是……
“没有人会喜欢和负面情绪重的人交朋友,如果你身边有,那远离他。”
班主任的话如雷贯耳。
少年闭上了嘴,也没再做那种打哕的蠢事,就算最后一次模拟考了第三名,也没有再和一个人说自己考得不好,说他有些难过。
没有人该照顾另一个人的情绪,他也不想自讨没趣。
只是父亲在车上两眼冷漠,语气激烈地说他与母亲再也不想管自己的话太过清晰。
恍若惊雷。他一个劲地道歉,想让父母不要装作他不存在,想让朋友不要生他的气。
夏延的大脑开始一片混乱,穿插着他不得不去管纪律的过往。
“你有病吧,想记我名字就记,不用总告诉我‘别说话了’,又没不让你写。”
“你看他那个样儿,我都想找人揍他。”他的同学们哄堂大笑。
少年不想再管,画面就定格在班主任愠怒的脸上,一字一句:“夏延,我对你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失望”二字还在残余,撞上看不见的墙壁不断回音。
但回望记忆的青年到此嗤笑出声。
在他这错误的二十几年,已经让太多人失望,这两个字已经对自己造不成伤害,只是麻木。
画面里十几岁的少年开始跑得飞快,一跃就迈入高中,开始与二十几岁的青年合为一体。
他茫然地看着与自己阔别三年重逢的姜空,后者站在校园门口,热情洋溢地朝向自己挥手,激动地喊他的名字。
“夏延”忽然久违地感受到眼底的热意,但很快压了下去,那时的“他”就想,想人生也许可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所以“他”对此时人生里唯一成功的人际关系有所隐瞒,隐瞒没有对方的三年自己何其糟糕。
眼前的画面越闪越快,只能零星地看见定格的姜空,定格的代亦青,定格的运动会上大家肩并肩手挽手的四人同足。
在那里,他获得了真的快乐。
恍然间,夏延感觉头突然变得很疼。
眼前变成了单肩背双肩包的代亦青,吊儿郎当地把校服上衣系在腰间,他的手掌按在姜空肩头,而姜空一手攥着未写完的练习册,一手指向远处,笑得灿烂洋溢。
最后他看见了十几岁的邢流声。
灰黄白三色的合身校服在他身上像是大牌设计,他在那俩人的身旁,是唯一驻足回神看向他的人,可偏生离他最远。
夏延迈了步子,想要追上那三人,结果房间陡然崩塌,眼前一切碎成一片片零散的玻璃,他开始惊慌失措地去抓那些锋利碎片,像溺水的人迫切找寻稻草,像上岸的鱼濒死乱蹦。
什么也抓不到。
夏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眼泪,或许有,只是被高温蒸干了。
梦里又变为黑漆漆的一片,他跑来跑去发现只有自己,哪怕重新出现画面,也依旧是空荡荡的教室,空荡荡的家。
他开始喊那些应该出现的人的名字,耳边从死一般的寂静转为零星的回音。
是自己在喊姜空或是谁的名字,是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现实与梦境彻底混沌在一起,青年傻傻分不清。
于是梦里他跳了楼。
-
疲软的难受铺天盖地卷来时,夏延确认自己从梦境脱离。
眼皮很沉,他睁不开,却意外感觉自己躺靠在谁的身上,还抓着谁的手,鼻塞让他闻不到任何味道。
人的体温会在亲近时暖过任何篝火,它足够温热却不会灼烧,穿过皮肤血肉直达五脏,夏延忽然发现自己并不冷了。
“夏延,夏延?”
是姜空,还有代亦青。
“刚刚是不是吓醒了?”代亦青似乎在问姜空。
“肯定是,刚刚都抽儿了,也不说胡话了。”
你才抽儿了。
哥要真躺床上抽搐了不得吓死你。
青年那点温情马上散成泡沫,毫不留情地在心里反驳,眉头微微一簇就要睁眼。
没成想,一只大手轻轻覆盖上来,掌心刚刚扫到夏延的睫毛,使他入眼仍是一片昏暗。
“……”
高烧在一整天断断续续的睡眠里稍有缓和,但疲惫依旧,夏延睁眼也只是半眯出一条缝隙,此刻又被人蒙住,他索性再次闭上。
青年想着身后的人铁定是姜空,便自觉地靠了靠,微微调动身子找了个稍稍舒服的姿势。
眼前的大手已经撤去,光暗仍没有明显变化,估计是没有开灯。
喝水润过嗓子之后,夏延忍不住调侃:“怎么,你俩刚刚来了一炮没结束怕被我看啊?还捂我眼睛。”
“胡说八道什么呢,”姜空大怒,“倒是你,都烧成这样了还逞什么能呢,打个电话又不能要你命。”
“……”
夏延稍稍离身后的人远了一点,颇为心虚:“没想到能这么严重。”
“放屁!”
他骂完,青年一个稍稍用力挺身滚到床上,顺手拽过被子裹了一圈,背对俩人。
姜空继续念叨,巴不得绕着床一边转圈一边拍手背:“你当我不了解你吗,八百年不发烧一次,烧起来就要你狗命。”
“你说你,我工作忙你不想打扰我,那代亦青呢?你给他打电话啊。你就搁这儿硬挺着,你出什么事怎么办,明儿一聚餐,我一看你,呦,大学霸变了个大痴呆!”
夏延:“……”
打给代亦青跟直接打给你有什么区别。
“姜子,没那么糟糕,夏儿吃药了。”代亦青恰到好处地阻止了某人的语言进攻,夏延却不认为对方有这个好心眼。
果不其然,只听代亦青继续道,“顶多烧成傻子,不会让你给他擦口水的。”
……你才傻子。
“你们两个——”夏延咬牙切齿丢了四个字。
“再说了,”代亦青的声音突然放高,“真有事可能也轮不到咱俩。”
“是哦,”姜空陪他一唱一和,拿腔作调,“刚刚做噩梦还一直喊‘燕先生’、‘燕先生’的。”
这话里话外的揶揄就算是真傻子也能听出来。
但骤然听见这样的调侃,夏延第一反应还是先把被子往上盖得更严,遮住脸。
他本该继续这样下去,但上午那段语音始终在青年脑海里挥之不去。
燕先生后悔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呢?是要坦白,还是继续装傻充愣。
夏延吸吸鼻子,嘟囔道:“现在不是你俩搂着对方哭的时候了。”
代亦青咳了一声。
青年悄悄扭头瞥他俩一眼,姜空正尴尬地满屋子乱看,代亦青靠在厕所门上,至于其他具体的,没戴眼镜的人就看不清了。
只是。
夏延眯起眼睛:“怎么厕所灯还开着?”
玻璃制的门上似乎还印着代亦青高大的影子。
“那什么,”代亦青贴得又紧了两分,手指点了点姜空,按上手边的开关,把厕所的灯关掉,“姜子最近胡萝卜吃得少,夜盲。”
姜空直接一张巨大的疑惑脸,但在夏延看向他又之前很快调整,后者也就只看见他瞪了代亦青一眼。
夏延好奇:“你什么时候瞎了?”
说到这个,姜空一整个无语泄气,不知道是白了谁一眼:“从进到这个房间的第一刻起就被亮瞎了。”
“你这胡说八道的本事见长啊。”夏延真心夸赞道。
自己这一天都没开过灯,去哪儿亮瞎他的眼睛,倒是他和代亦青,这阵儿一唱一和,听得他牙酸。
两个勾结在一起的人欺负一个病号。
见夏延还要说话,姜空两步上前跪坐到床边,伸手就要捂他的嘴:“行了你,还烧着呢,说那么多不嫌累啊,嗓子都听不出来原来的动静儿了。”
青年一掌拍掉他,又连忙瞪了一眼要帮忙的代亦青,后者瞬间靠回门上。
姜空又要来给他掖被子,大咧咧地说着:“睡吧睡吧,睡醒就好了,实在不行我给你唱个摇篮曲。”
“睡吧——睡——”
“你打住。”
三个字三个调,大半夜比鬼哭狼嚎更可怕。
夏延眼皮一跳,心知自己这五音不全的兄弟只会唱一首歌,至于旁的……
“你别折磨我,”说罢他对代亦青道,“这你都不管管?”
后者立马做双手投降状,吊儿郎当一笑:“那我给你唱?”
歌曲杀手申请出战,夏延一口回绝。
两口子,真是两口子。
“你俩合唱一首我取经都不用九九八十一难了。”
姜空赞同地“吼”了一声:“那不正好吗,少走多少年弯路。”
夏延开始怀疑自己下午是不是真的病晕过去了,失去所有感知。要不然就凭他俩照顾自己,自己还能睡得进去甚至做了好几个梦?